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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梦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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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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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天蓝水清,云淡风轻,他认输的话刚说出口,庭中人都不由得怀疑了自己的耳朵。温轩抚了抚额,突然对他这位师姐有了些许佩服之意。

    霄衡再不向南旷微打量,缓步向外走去,只行出数步,忽的停住,道:“金丝碧蛊得之不易,你若还想留着,趁早收了回去。”指尖轻弹,将一只古里古怪的虫掷回巫恒手中,身影动处,倏然而去。

    日近正午,阳光耀眼,他来时寂寂无声,去时也是踪迹难测,若非流光身受重伤,洛烟兰瑶琴碎裂,几乎要让人怀疑这不过是幻梦一场。

    巫恒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精擅蛊毒之术,苦心孤诣炼制出天下罕有的金丝碧蛊,其毒性极为猛烈,若是给它咬上一口,中者立毙,哪知他才悄悄放了出来,便给霄衡发觉,不禁险些儿气歪了鼻子。

    金丝碧蛊甚有灵性,乍回到主人手里,一时半刻摸不清楚状况,竖起软绵绵的脑袋,东瞅瞅,西瞧瞧,察觉到主人似乎有些不大欢喜,还亲昵地蹭了蹭主人掌心。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听到流光饱含深情地问道:“城主,你还好罢?可受伤了么?”

    南旷微沉声回答:“我不碍事,你伤势颇重,还是烦请云方神医给看看罢。”

    云方一向对病人很感兴趣,此刻却难得地没有两眼放光,扑到流光身边给他医治,南旷微一连叫了他七八声,他才醒过来似的道:“哦,适才略有些晕。”

    庭下落花寂寂,青苔森森,他的众同门也都略有些晕。

    南旷微长舒了口气,颇恳切道:“林姑娘,这次多亏你帮忙,否则咱们只怕胜算不大,姑娘身怀异术,又会女红,真乃贤淑端秀,将来必定能嫁一位当代英侠。”

    太华山诸人齐齐一声“噗嗤”,同门多年,同心同德。

    莺七睁大了一双灵透的眼:“南城主,谁告诉你,我会女红了?”

    南旷微难得的噎了一噎,道:“那么姑娘为何要和他比试女红?”

    莺七笑笑,轻描淡写道:“我诓诓他而已,谁知这人武功这么高,人却好骗得紧。”

    在城主府住了一日,杨篁提出,可以回山了。

    南旷微着实是个好客的,又因太华弟子说得上救了他的性命,对待他们极其客气,盛情挽留,言下颇有笼络这十人,收为己用之意。

    杨篁含蓄而极有礼貌地拒绝了,说道:“世外之人,不堪为城主重用,此番踏入红尘已是不该,只愿于山中清修,还请城主见谅。”

    南旷微见他们去意已决,留是留不住了,又想那霄衡虽然武功绝世,但自矜身份,一击不中,自当永不再来,便道:“诸位少侠一路好走,恕我公务缠身,不能远送了。”

    杨篁道:“南城主真是客气了。”

    南旷微嘿然一笑,顺势又提出想要收买他们那巧夺天工的木鸢,杨篁一向是个大方的,问了问步宛青的意见,便把乘来的木鸢都送给了他。

    流光因被实实在在地救了一命,送别起来更另具一番风味,直把十人送出云中城,又再走了一程,被杨篁等再三请归,方才拱手道:“诸位少侠,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这就别过,后会有期。”

    杨篁道:“流光将军太客气了,后会有期。”

    师尊一向吹太华山声名远播,下得山去,无论哪门哪派都须得礼敬三分,他的徒弟们听了无数遍,信以为真,谁知在道上行了一日,敢情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

    说起如今天下最富盛名的人物门派,连路边搭个棚卖茶水的老大娘都知道霄衡、穆长恭等人的名号,问到太华山这一门派时,大娘却睁大了老花眼,全然不知所云,莫非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如今的江湖,已不是师尊嘴里二十年前的江湖。

    也不知是师尊吹大话骗了徒儿,还是太华山已不复当年盛名,无论是哪一个原因,他们都觉得很悲痛,狴极通灵性,见主人不大欢喜,它走起路来也就有点垂头丧气的意味。

    众人悲痛着行了一日路,不知不觉之间暮霭沉沉,片刻之前,夕阳犹然无限之好,无奈初夏天气,瓢泼大雨,说来就来,十个人走在道上,急切间无处躲雨,都给黄豆般大的雨点儿淋得透心凉,连带着狴也淋得一身毛湿漉漉的,减了多少威风。

    众人好不狼狈,幸而不过是家丑,不会外扬,是以连挑剔如温轩,也未有所抱怨,万幸再行了片刻,便找到一座破庙,东倒西歪,满是蛛,也不知废弃了多久,巫恒给大雨淋得心急,一头钻了进去,登时被扑了一脸飞灰。

    这群太华弟子多年居于深山,野外日子过得惯了,等雨一停,便去打几只野味,生一堆篝火,就在火上烤了,兴致盎然地听莺七讲南旷微和他夫人的一段恩怨情仇,聊以打发时光。

    庙外雨珠滴答滴答地下。

    她以一句话总结道:“南夫人死的时候,还未到风信年华。”

    这一干人平时大多没心没肺,欲喜则喜,欲怒则怒,一向难藏心事,听完了这段故事,众人却都默然了一阵,这种集体沉默最令人发慌,妙在此刻还有淅淅沥沥的雨,雨珠儿滴答滴答地打在屋檐上,像春风骀荡里飘舞的柳絮,把过于肃穆的气氛竭力冲淡。

    良久,杨篁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莺七拂了拂落在裙上的尘灰,微微一笑:“不过是那何望舒太年轻,太天真罢了。”

    斜风穿堂,温轩凝视着风中摇曳的微弱火光,嗤的一声笑:“莺七,你倒看得开,好像你年纪多大似的。”

    他师姐庄严道:“我虽然年纪不算大,但一向看得开。师尊不也说过,年少轻狂,值得原谅。”

    年少之时,谁不轻狂?

    若非年少,若非轻狂,何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惨绿少年?何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韶华少女?若是换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帽上簪花,只怕非但没有风流,反而倒胃口得很。

    说来古今多少事,都因年少而起。

    少年时候意气风发,只觉连江山都在脚下,浑然不知人生不过一场大醉,一场幻梦,到得后来,到底是只余唏嘘,往事种种,终必成空,谁还记得黑白的过往。

    第二日拂晓时分,晨曦斜斜透入破庙之中,诸人相继醒转,温轩迎着日头站起,白发纷飞,很有点世外高人的味道,道:“走罢!”

    步宛青和柔萝睡得最近,突然一声惊呼,叫道:“十师妹发高烧,走不了啦!”

    柔萝身子骨弱,又冒着大雨走了一程路,烧得糊涂了,昏迷不醒,幸好她有一位师兄是现成的医国圣手。

    云方看过她病情后,拍拍胸脯,保证道:“不妨事,一切有我在。”

    莺七关切师妹,按照云方的指示,费了老大劲找到草药熬好了,急匆匆端回破庙里来,却正撞到一场精彩的告白。

    柔萝烧得双颊通红,神志也有些不清,拉着杨篁的衣袖哭一阵,说一阵,又哭一阵:“师兄,柔萝喜欢你,从我拜入师门,见到师兄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师兄,可我知道,师兄就像清风明月一般遥不可及,我这么没用,师兄怎么会喜欢我呢?”

    莺七暗暗感叹:“十师妹真是好胆色,要我这么对师兄剖白心迹,那可真是要了姑娘我的老命。师兄惊才风逸,也怪不得十师妹这么欢喜他,咦,十师妹自入门便看上了师兄,那倒比我还早着好几年,不错,真正是好眼光。”

    杨篁愣了愣,给柔萝扯住衣袖,拉回也不是,不拉也不是,面色颇尴尬。

    众同门皆有些惫懒,都存了点看好戏的心思,谁也没想到非礼勿视,须躲出去。

    柔萝往他怀里一钻,泪珠子簌簌地往下落:“师兄,我生了病,快要死了,我知道师兄不喜欢我,心里难受得很,就让我死了算了吧!”

    杨篁微现无奈之色,轻轻叹了一声,只得任柔萝缩在怀里,声音极尽温柔:“师妹,你温柔懂事,是个极好的姑娘,谁说我不欢喜你了?先喝了药,把病养好了再说罢。”

    柔萝神志模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乖巧地喝下莺七手中递过来的草药,喝毕,双手仍是搂定了杨篁,窝在他怀里,誓死不肯放手。

    温轩旁观片刻,嗤的一声笑:“师妹这场病生得亲切。”

    莺七怔在当地,她那惊才风逸的师兄,对着别的姑娘说,谁说我不欢喜你了?

    掩映在日影里,她心下很有些不好受,她觉得此刻若是有醋,她说不定会喝上一大坛。

    然而柔萝是她的师妹。

    柔萝今年才十六岁,同门十人中,她是年纪最的,却是个聪敏温静的女娃儿,又体弱多病,一向最得众人怜爱。

    她记得柔萝初上太华山那一年,她刚满十二岁不久,斗志旺盛地和几个师弟打雪仗,那年杨篁年可十九,玄功已成,只穿一袭单薄青衫,磊然立在雪地里,微笑旁观。

    师尊带回来一个瘦怯怯的女孩儿,满身裹着雪狐皮裘,一张脸犹冻得通红,在寒风中簌簌发抖。

    师尊吩咐众人带着她玩,那时的几个师弟都是极顽皮的年纪,嫌那女孩儿年体弱,不能和他们玩耗体力的游戏,都把她视如无物。

    莺七从是个爽快的性子,见那女孩儿只怯生生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便跑到她身边,一把拉了她手,笑眯眯道:“师妹,我是你二师姐,名叫莺七,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儿的声音也如她人一般娇滴滴的:“我叫柔萝。”

    莺七爽快地一拍手,笑道:“好,柔萝,以后就跟着我玩,师姐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柔萝体弱多病,武功只练得平平而已,却习得一手好厨艺,好女红。

    她做起衣服来精才巧思,飞针走线;随便烧几味菜,连师尊那等见过大世面的人也吃得不住口地称赞。

    莺七从喜穿绿衣,因她爱那绿意剔透的生机,觉得清丽又蓬勃。

    太华山的日子一向过得清贫,柔萝足足攒了半年的碎银子,去山脚下的镇买了五钱一尺的好布料,给二师姐裁了一身清新曼妙的碧罗裙,莺七喜欢得不得了,谢了又谢,将碧罗裙当作宝贝一般,轻易不肯穿上一回。

    说到底,柔萝也不过是个姑娘,有了心上人,终有一日忍不住吐露心思,至少她比做师姐的勇敢。

    好半晌,柔萝方才在杨篁怀里睡去,后者轻叹一声,缓缓将她的身子放平,蓦地撞见莺七一双清透的眼正带三分怔忪,恍惚地凝望着自己,不禁一怔:“师妹……”

    莺七向他凑近了些,抿了樱唇,微微含笑:“师兄何时对师妹有了这样的心念,瞒了许久,太也不把咱们当兄弟啦。”

    杨篁的眼如远处天空的一痕雁影,虚渺而悠远,低声道:“我……我的确对师妹有此心念。”

    莺七不等他说完,截住话头:“我再去为师妹找找草药。”

    她一路直向深山里行,拔了一株药草,随手扔了,又拔一株。

    狴俏生生地跟在她身边,兴冲冲地伸出爪子来抓她的衣襟,却不见主人回应,睁大了一双绿幽幽翡翠也似的铜铃眼,大为迷惑,仰首嗷呜嗷呜叫了两声。

    临近草丛中扑簌簌一阵乱响,像是有兽惊得仓皇而逃,树林里也是一阵扑棱棱展翅乱飞之声。它一啸之下,山中无数飞禽走兽屁滚尿流,当真倒足了大霉。

    行到半山处,有笛声突起。

    夏夜的深山凉意澎湃,寂静清远,笛音浮起的时候,响遏行云横碧落,连满山的花骨朵儿也都惊破。全天下竟有人能把笛子吹得这么宛妙,连万能的师尊也自叹弗如。

    转身望去的时候,莺七送上精心打造的赔笑,那人飘然凝立在一枝树枝上,极有礼地回了一个和煦温蔼的笑。

    那树枝如此纤细脆弱,他却站得如履平地,枝叶上下起伏,但见他低眉信手,横笛而吹,清风悄袭,满山簌簌,仿佛一人吹笛,万众为之吟哦。

    今夜的月色略有些黯,但一点都不妨碍莺七看清此人的风姿,无论在何处,他随随便便地一站,便已是风景。

    莺七却只恨为何他武功这么高,来也无影去也无踪,悄没声息地缀在她身后,她竟毫不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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