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日上三竿头。
莺七因忙着观看南旷微和何望舒之间的一段爱恨情仇,错过了宿头,回房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东方之既白,她那九位师兄弟妹闯进来的时候,她也未曾知觉。
她睡觉一向实打实,给杨篁几声温柔的呼唤,犹自沉酣。
温轩果断道:“大师兄,你这招明显对这丫头不管用。”走上前来,毫不客气地一把扯起,叫了一声“林丫头”,竟运上了师门独传的清心诀,其功效类似于佛门的狮子吼。
莺七耳廓一震,终于不负所望地给震醒了,她愣了愣神,眼前撞进一张秀美面庞,白发似雪,不是三师弟是谁?不禁怒喝:“姓温的,谁叫你跑进我房里的?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吗?”
温轩笑得阴阳怪气:“男女授受不亲?敢情你是女的?恕我眼拙,这么多年竟没看出来。”
莺七正有吐血的冲动,旁边钻出云方的脑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师姐,咱们从一起长大,饭一块儿吃,觉一块儿睡,你干嘛对三师兄发这么大的火?”
太华山十人年纪相仿,又从一起住在太华山上,彼此情谊委实亲厚,不啻于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虽年岁渐长,彼此也没什么避忌,加之九人一同进屋,更无可避嫌之处。
莺七一拉被子,脸现悲愤:“你们一起进来也就罢了,若是温轩这厮偷偷溜进来,觊觎你师姐的美貌,心怀不轨,岂非毁了你师姐一世清名?”
温轩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一脸欠揍的笑容:“莺七,你很缺乏自知之明,本少爷对你这种层次的姿色完全不感兴趣。”
莺七的无名火噌的一声,顿时烧得旺盛,跳起来就想揍他一拳。
旁边伸来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将她右手缓缓拉回,柔声劝道:“师妹无需动气,是我等有要事相商,等了许久,尚不见师妹醒来,所以冒昧了。”
莺七怔了一怔,这才发觉杨篁坐在床边的一把紫檀木椅上,脸上顿然红了,没来由地结巴起来:“师兄,你也来啦,你坐啊,请坐。”
话音刚落,她便反应过来,瞥见温轩一脸鄙夷的古怪神气,更是羞恼交加,只恨这城主府装修很下本钱,大理石地面严丝合缝,此刻想找到一条地缝甚难。
杨篁倒是保持着一贯的礼貌:“多谢师妹,我已经坐下了。”
莺七继续结巴:“哦,师兄,不知有什么要事相商啊?我都听师兄的。”
杨篁微微一笑,温言道:“师妹醒得晚了些,适才南城主来拜访我等,提出近日将有一个人前来刺杀他,希望我们能助他将此人击退,我见他贵为城主,对我们却礼敬有加,已经应允了。”
众师弟妹一齐点头。
莺七不料南旷微做事如此神速,一个清早就把众同门尽都收服,惊讶之余,也不禁感叹此人心机深远,狠辣过人,才失去了一位情深意重的夫人,居然便想着招揽太华山弟子为他效力,正欲将昨晚的见闻抖露出来,转念一想,这段故事说来话长,即便长话短说也需耗些时辰,那就以后慢慢再说罢。
只是不知那霄衡何等人物,竟能引起南旷微如此重视,又让何望舒如此惧怕,仅凭妙手空空儿临死前提了他的名字,就害死了望舒一条性命。
在她心里,这人的形象已经近似于妖鬼夜叉,闻言只闷声而答:“南城主武功很高啊,他府里侍卫又这么多,个个武艺高强,官腔十足,哪用得上咱们?”
杨篁蔼声道:“据南城主说,那刺客名为霄衡,此人武功,仿佛不逊咱们的师尊。”
莺七登时气为之馁,一脸悻悻然:“既然不逊师尊,咱们可没一个人能打得过,还是算了吧,师尊说过,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承沅奇道:“师尊什么时候说过这等话?他老人家不是一直教我们随时随地,把握时机造浮屠么?”
莺七一时语塞,她随口捏造师尊语录,给承沅一问,急切间难以找话反驳,当下强行转变话题:“什么老人家?师尊哪里老啦?你不要欺师尊云游未归,就质疑他迷倒天下女子的魅力,好吗?”
步宛青嫣然道:“师姐,南城主说了,此事若成,报酬极其丰厚呢。”
莺七果断道:“那还等什么?容渊,这就开工罢!”
太华山师尊萧君圭是个不世初的人物,少年时就已纵横江湖,学得诸般稀奇古怪的本事,他的诸位徒儿天赋相异,性子不一,学的技艺也就不同。
杨篁武功绝顶,莺七精擅读心御兽,温轩轻功无双,巫恒用毒如神,承沅易容术妙绝天下,容渊号称“不忘生”,步宛青机关天下无对,云方医术直追扁鹊,洛烟兰琴棋书画诸般皆通,柔萝的厨艺足可勾引得狴背弃旧主,弃暗投明。
莺七所言开工,正是叫容渊布阵,他对一切古书熟极而流,书上记载的古阵法也是历历在目,由他用奇门遁甲之术阻住霄衡,的确是个好主意。
容渊心领神会,咳了咳,背书似的说道:“咱们便布一个天一遁甲阵吧。《天一遁甲经》曰:‘九天之上,可以陈兵,九地之下,可以伏藏。常以直符加时干。后一所临宫为九天,后二所临宫为九地。地者静而利藏,天者动而利动。故魏武不明于遁,以九地为山川、九天为天时也。夫以天一太乙之遁幽微,知而用之,故全也。’若通其术,即能上通九天,下贯九野,以此法足以横行天下。如今咱们只对付一人,又有这么多高手,布个型的天一遁甲阵已经绰绰有余啦。”
众人说话间,一个垂髫鬟敲了敲门,进屋含笑说道,城主请诸位贵客去花厅内用午膳。
莺七讶然:“已经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杨篁声音柔和:“是啊,师妹今日醒得确实有些晚了,不过偶尔贪睡,并不妨事,师妹不必有自责之心。”
莺七满不在乎地往外走:“谁说我想自责了?”
杨篁:“……”
用膳时承沅灵光忽现:“南城主,既然你说那霄衡武功绝世,为免闪失,不如我将你易容成另一个人,你选个侍卫,我将他易容成你的模样,纵使咱们偶尔疏忽,也不至于出事。”
南旷微奇道:“少侠会易容之术?”
承沅撑着太华弟子应有的矜持,道:“略懂,略懂。”
流光曾在太华山住过一段时日,对这群太华弟子的本事佩服不已,立时自告奋勇:“城主,让我来吧。”
南旷微对他的耿耿忠心很满意,给了他一个颇赞赏的眼神。
承沅从就热衷易容之术,奈何同门没一个肯做他的试验品,只得自己摸索,抓些山兽林鸟来实验。曾经为了吃野味,将他养的一只猫成功易容成一只外表无害的鸟,爬到树上捉了不少鸟雀回来,由此可见他技艺的高超。
此刻他大展妙手,顷刻间便将南旷微、流光二人易容完毕。
南旷微、流光相对而立,乍见对方的容貌熟悉无比,分明便是自己。
一时之间,两人犹如临水照影,心头均浮起恍如隔世之感。惊奇之下,大赞承沅的易容之术,并当即决定,从此刻起两人先变换身份,一直维持到击退了霄衡后再换回来。
承沅此人,比不得莺七人鬼大,在太华山诸弟子中勉强算个老实头,但自负的性格紧步温轩后尘,并未学得师尊谦虚内敛的作风,闻言笑得似春暖花亦开,口中毫无谦逊之意:“南城主果然英明,你说得很对!”
众人精心筹谋,自忖此番布局万无一失,足可诛神杀佛,管他是谁来,也必定落得铩羽而归的下场,想来南旷微许诺的丰厚报酬已是囊中之物,只等夜里将那人捉拿。
但按南旷微说来,此人性情高傲,一击不中,自当飘然远引,永不再来,只需将他击退即可,毕竟要捉拿此人,哪如说的这般轻易。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那刺客居然来得明目张胆。
第二日的巳时时分,巫恒、承沅、容渊三兄弟勾肩搭背,坐在后园围墙上,双腿一甩一甩,指挥府内侍卫搬运花木,布那天一遁甲阵,这后园名为紫苑庭,多奇花异卉,古木苍树,是个极清幽的去处。
哥仨的甩手掌柜正当得悠闲潇洒,忽听得墙上有人声飘来,声音出奇的清润动听:“借过。”
巫恒只道是府中之人,头也不抬,不耐道:“混账,不知绕路走吗?你来干什么的?”
“杀人。”
勾肩搭背的哥仨愣了一瞬,一齐跳将起来,不愧是多年同门,真是心有灵犀,齐声道:“霄衡!”
据哥仨后来叙述,当时情形委实精彩绝伦,三人反应迅疾,未曾看清那人面目,便各展拳脚,围攻上去,太华山的武功果真惊世骇俗,这一场酣战,端地好生痛快。
有分教:未冠儿,怎敌太华高徒;白袍竖子,那堪虎啸龙吟。
柔萝听这三人大吹特吹,倒似是他们将那人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按奈不住好奇:“六师兄,你不会武功,怎能围攻那等高手啊?”
容渊脸皮之厚,太华第一,即便是温轩也得道一声认输,闻言只一声咳嗽,神色泰然:“我给两位师兄掠阵,呐喊助威,功劳自然也不算。”
洛烟兰忍俊不禁,含笑道:“正是呢。”
事实上,南旷微说得半点不错,那人武功,确实不逊太华师尊。
巫恒、承沅刚围攻上去,容渊刚叫了一声好,三人便给那人衣袖一拂,齐齐直跌到围墙下,摔了个狗啃泥。
众人正聚在屋中商议晚上轮流给南旷微守夜,一有异状,立刻通知其他同门,忽然听得动静,疾奔出门,正看到三人齐刷刷摔落。
容渊不会半点武功,摔得尤其疼痛,只觉全身骨头都散了架似的,痛吟出声,乍见一只羊脂白玉也似的素手伸来,将他扶起,柔声道:“六师兄,你没事吧?”却是洛烟兰。
容渊精神一振,忙不迭应道:“没事,师妹放心。”洛烟兰嫣然一笑,伸手去扶巫恒、承沅二人。
那人却不客气,飘然落下,身形未稳,已有宝剑龙吟之声,也不知是否因他真气极强之故,但见他满身皆是风劲萦绕,紫苑庭花木簌簌,竟是随之应和,鸣珠碎玉,引商刻羽,宛然成了一支动人心魄的古曲。
众人出房后站得略有些分散,因未曾想到世上竟会有白日行凶的刺客,不由得愣了一刹那,易容成南旷微的流光已给那人一剑贯胸而入。
他一身武功,虽危不乱,当即忍着剧痛,向后急仰,伤口处鲜血泉涌,已脱了被一剑钉死地下之厄,但肩头却给那人衣袖拂到,登时如被千钧巨岩压至,流光闷哼一声,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为那力道所带,身不由主,向后踉踉跄跄地疾退,一瞬之间,脑中涌起一个念头:“当时伏击我的黑衣人中,若有此人,流光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那人轻咦一声,似有讶异之意,更不停留,剑光犹如惊涛骇浪,直斩而下,眼见要将流光立诛当场,忽的左面有长袖拂来,劲力强得出奇,却是温轩见事态紧急,不及思索,挥袖来卷他长剑。
本来他以柔克刚,该占上风,但那人目不稍瞬,随手一挥,劲透剑意,撕拉一声,温轩长袖从中断绝,飘飘如蝴蝶散去。
温轩对自己的武功素来自负,自下得山来,又将沿途深山老林的强盗山贼虐了个遍,愈加得意非凡,不料方甫和那人交手,一招之间,胜负已分。不禁微微变色,他手上未携兵刃,不敢赤手去抵挡那人剑光,急忙趋避。
但只这么缓得一缓,电光石火之际,杨篁已至流光身前,当啷清响,他手中长剑犹如蛟龙怒飞,直直迎上那人剑光。
双剑相交,被两人强沛之极的内力震荡,龙吟不绝,两人齐齐一震,退了开去。
莺七早已扶着流光,纤指如弹琵琶,霎那之间封住了他伤口周围的穴道,叫道:“八师弟!”
云方会意,奔上前来,将一瓶暗蓝色的药粉尽数倒在流光伤口上,他调制的金疮药天下无双,刚洒将上去,鲜血立止。
众人见杨篁阻住那武功绝高的刺客,均松了一口气,莺七更是芳怀大慰:“师兄出马,果然非凡,看来不需要我这个二师姐出手啦。”
她见府中侍卫尽皆失色,诸人相继落败,杨篁出手,也不过堪堪抵住那人一剑,自知武功与师兄实有天壤之别,也就识趣,不肯上去献丑。
南旷微喃喃道:“果然好武功!”
脑海中蓦地浮出一张娇媚容颜,美目流盼,巧笑嫣然,心中顿然一痛,低吟一声,几乎站立不定。
流光顾不得自身伤势,叫道:“怎么了?”
挣扎着去伸手扶起南旷微,只见他脸色苍白,眉头间似是凝聚了极深沉的痛楚,低声道:“望舒……”
流光心下黯然:“城主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毕竟还惦记着夫人,唉,可惜,可惜!”
但南旷微素来阴沉冷酷,只微一恍惚,随即振臂站直,脸上突然倏地笼罩上一层阴云,因他瞥见那人手中所持并非一柄剑,只不过是一枝桃花。
那枝桃花被那人真气灌注,锋锐不下削铁如泥的宝剑,枝条上花瓣疏落,想是已被此人真气震得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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