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大婚,普天同庆,一切事宜俱是极尽奢华,满城俱是裹在大红色中,喜庆之极。何氏费尽心思才将望舒嫁入城主府中,家族地位随之上升,嫁妆也就加倍地丰厚,叫南旷微见了,很是满意。
拜过天地之后,新房中喜烛高燃,盛妆的何望舒坐在床沿上,那时的夜极静,静得她听自己的呼吸,也如同月下汹涌的怒潮。
良久,听见新郎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自回廊那侧而来,仿佛有星光流连在他衣袍之上。
莺七正看到大红衣裳的南旷微挑起何望舒的盖头,想着今日莫非要开开眼界,看一场活色生香的春宫。
师尊虽是个吊儿郎当的浪子,但对众弟子却管得严,她在太华山上,尚未有这等的好运气,此刻似乎撞了大运,正睁大了眼睛不敢稍瞬,准备好好观摩,哪知南旷微不动声色地用袖子覆上炼魂珠,从容道:“非礼勿视。”
莺七暗暗咬牙切齿,但鉴于自己是个姑娘,脸皮虽一向不算薄,但总不太好意思逼着他把袖子拿开,只得作罢,本还想着要不要装个羞涩模样,一气之下却给忘到太华山去了。
南旷微的袖子覆得太久,莺七含蓄再三,终是忍不住提醒道:“南城主,非礼勿视已经过去啦。”
南旷微瞥了她一眼,又略等了一等,方才缓缓移开袍袖。
岁月流逝似白马过隙,在这顷刻之间,光华璀璨的炼魂珠里,白马已不知过了多少次罅隙。
两年来望舒深居简出,只以夫郎为重,昔日连杀数十人,尚且淡定得很的女刺客,学会了刺绣养花,逗鸟扑蝶,渐渐晕染出浓丽娇软的儿女情态。
莺七身为局外人,实在难以分辨,南旷微对望舒,到底是真心相待,还是逢场作戏。
他待她的确不错,宠而爱之,但他从她母家获得的财富,却也不在少数,何氏家族银钱多的是,要的是藐睨他人的权力,而他要的是可以供给军队的银钱,也许,他们是心照不宣,各取所需。
望舒却似半点也不觉,她夫君真心对她,她固然是欢喜,即便带着算计,她也由得他算计她那名义上的娘家。
据说南城主一向喜欢娇媚明艳的女子,她便成日里只在胭脂水粉里留神,本就生得好颜色,此刻更是七分真心三分假意地装扮起来,她幼时极贫寒,也不曾损却生来风骨,为着讨他的欢喜,倒变了那一份莺七很是欣赏的凛冽。
与南旷微成亲两年多来,她言语神色之间,每一日都愈加温存妩媚,逐渐成为莺七熟悉的那一位南夫人,媚态天成。
只有在她悄然杀掉前来刺杀的刺客时,才在偶然之间,回复昔年冷艳迫人的风采。若非如此,莺七几乎已快忘却她杀人不眨眼的往昔,而当真以为她一直都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城主夫人。
莺七看到她杀第十七个刺客。
那人号称“妙手空空儿”,轻功逐明月,剑术动诸公,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杀手。
那时夜色浓重,天空密云满布,空气浓稠,他驻足在房顶的琉璃瓦上,真是如叶落无声,一府的侍卫算是白领了月钱。
他对自己的轻功显然极其自信,绝不至于被人发觉,是以一身黑衣的女子悄然而来,出手袭击他的时候,他竟微微一怔。
只是高手相斗,怎能容得下一怔?饶是他反应极快,也已经被她手中的匕首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以他武功,自然不惧这点伤,悄不作声,错手便来夺她手中匕首,她倏地退避,雪白匕光在夜色里亮了一亮,刹那间映出她曼妙形影。
这女子正是望舒,她精通刺杀之道,妙手空空儿刚来到城主府,她便已惊觉,那时的南旷微,已知晓了这位夫人对自己的真心,对她可谓毫不防备,轻易被她点了昏睡穴,随即持了匕首,想要将刺客一举击杀,谁知此人武功高强,她这一刀虽出尽全力,还是被他避开了要害。
夜色沉沉,两人都恐被巡逻侍卫发觉,均不做声,只竭尽全力以搏。
两人均是轻功高明之辈,袍袖翻飞,暗影往来,一如乳燕归林,一如寒鸦赴泉,分明是性命厮杀,瞧来却是轻灵得教人倾倒。
莺七除和同门较武之外,从未和他人动过手,从来不知世上竟有如斯惊心动魄的争斗,招招狠辣,均盼将敌人置之死地,相较之下,温轩和她比武时,对她可真算得上是斯文又退让了。
好在斗不多时,胜负已分。
妙手空空儿摇摇晃晃跌出数步,惨厉道:“你在匕首上淬毒!”
她冷声而答:“不错,此毒性烈,你又和我打斗这么久,血行加速,此刻毒已攻心,无药可救了。”
三年来她已杀了十七个刺客,不乏武功比她高的,她若不使点毒计,早已去和阎王相见了。
望舒轻飘飘立在屋檐上,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去,冷冷地看着只剩一口气的妙手空空儿,身为刺客,命运如此可悲,即便他曾咫尺杀人,千里遁踪,终究逃不过死在他人剑下的宿命。
他杀人无数,许是见惯了生死,自己临死竟一点儿也不惊慌,只问:“不知是哪路高手?好叫妙手空空儿死个明白。”
她略一沉默,嗓音清淡:“我以前叫莹姑,是左拂尘养大的刺客,你武功很高,我不及你。”
妙手空空儿呆了一呆,笑道:“原来你便是那个左先生耗费十五年心血的杀手,说来咱们倒是同门,三年前你没回去,左先生只当你失手被杀,谁料你竟敢背叛主人。”
他声音里也不知是嘲弄还是歆羡。
他的话令她蓦然想起那个高不可仰的紫袍男子,她知道自己万分惧怕他,不知为何,竟敢于背叛。
妙手空空儿长叹:“你易容改装,躲在南旷微身边,成了城主夫人,难为你躲了三年,却没一人发觉,真是好本事。”
她声音泠泠似月下寒泉:“我用了换皮之术。”
他略一怔,叹道:“你竟忍得下换皮之苦。”
也不知是佩服她的心志,还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终是提醒了她一句:“我若不回去,一个月之后,主人或许能让霄衡来。”
她难得变色,脸容倏然苍白,再无血色,失声道:“霄衡?”
莺七第一次见南旷微耸然动容,跟着他夫人的语气涩声续道:“霄衡!”
这两人均只说了两个字,但语气之震惊,令她顿然对此人充满了好奇,不知是何等人物,拿定了主意要打听一回。
炼魂珠里光影重叠,望舒的脸上仍旧惊恐难掩,说道:“胡说!主人虽然权倾天下,又怎遣得动霄衡?”
妙手空空儿面上浮起乌青之色,是中毒已深的迹象,他只余一丝生机,挣扎道:“他欠了主人的情,答允替主人做一件……”话音未落,气息已绝。
望舒怔怔站了许久,寒风凛冽,卷起她衣衫秀发,身影分外孤清。良久,她拿出化骨粉,将妙手空空儿的尸身化去。
她悄然遁回房中,南旷微兀自沉睡,烛光摇摇,投映在他半边脸庞上,嘴角边微有笑影,似乎好梦沉酣。
她手撑着玉颊,怔然看了他许久,脸上是孩子般茫然无措的表情,良久终于解开他昏睡穴道,声音轻似呢喃:“旷微……”
他梦中听到她的呼唤,唇边兀自有笑意,迷迷糊糊道:“望舒,怎么了?”
她伸手紧紧攥住他的手掌,那温暖让她稍微安心:“我们离开云中城,去天涯海角好不好?不要这江山了,我们去一个僻静的地方,男耕女织,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好不好?”
他嘟囔着答她:“也可以吧。”
但那是他在梦中的回答,清醒的他,怎能抛却眼前的万里江山?
后来的一切两人均已知晓,但看见望舒端着那一碗掺了“破诸念”的清茶,送了给他,看他微笑喝下时,莺七心中还是浮起一阵惘然。
那是他们两人决裂的开端,因这炼魂珠只能折射出望舒的生平,南旷微召来手下死士,服下辟毒珠等等便未出现。
好在莺七早知道他如何行事,想到他和流光合谋,装模作样请来云方,不过是为了让这场戏码更逼真,心下顿觉不快,想自己同门十人,无不是天纵英才,竟陪此人当了一回毫不知情的戏子,以后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岂非显得太华山浪得虚名。
望舒却不知他已服下辟毒珠,表面上拿着云方开的药方熬药,只悄悄换了药材“仙鹤草”“旋复花”,一心只盼能令他假死一段时日,云中城城主去世的消息一旦发布天下,她立刻带着昏死的他远走高飞,定能避开霄衡,她自觉打得好算盘。
莺七想,她怎能这般天真,即便能成功,却不去考虑南旷微清醒过来的后果么?陷入感情的女子果然盲目且愚蠢。
炼魂珠里光阴似电,顷刻间已到南旷微醒来的情节,听着流光的汇报,他神色出奇冷静,末了,淡淡道:“何望舒不可留。”
莺七不知他之前明知望舒端给他的是毒药,却仍含笑喝下,是否是因为对望舒还有那么一点半点情意。
但他亲手杀了她,没半点迟疑。
他看见望舒中了他的那一剑,他刺的时候并不留情,因他只会杀人的剑法。
长剑破体而入的时候,他甚至能够听到剑尖穿透她心脏的微弱声音,他想那一刻的她一定很疼。
唇边的血迹使她的脸愈加苍白凄艳,在她死后的第一天夜里,他终于看到了她嘴角微张,未说出的那句话:“你什么都不知道。”
至此何望舒的一生便已结束。
她武功甚高,又深谙保命的学问,当时若是审时度势,即便被重重侍卫包围,也未始不能逸去,但她实在累了,他既察觉,她的谋算就此成空。
她一向有自知之明,知道无论如何,也挡不下霄衡,此时阖府均知,她是个蛇蝎心肠,一个谋害亲夫的女子,与其活着成为他的耻辱,不如从容图个了断。
但她为何定要撞上南旷微的长剑,死在夫君手下,只怕谁也不能解释,也许是因为她的命运由他改写,自当由他写下终局。
莺七不知道这样的女子,能不能在传奇上留下一笔。
传奇发生的时候,总无人知觉它是传奇,只有在一代代的相传之中不断加工润色,方才渐渐高明起来。
好比多年后成为爱情模范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在他们活着之时,并没有一个人正儿八经有将他们的爱情以传奇的眼光看待,那时不过是一介清贫书生攀上富贵人家的千金姐,引诱得那姐抛弃标准高富帅的未婚夫,与穷书生私定鸳盟的故事,很值得被孔门夫子们大加指摘。
不晓得为何过了几百年,竟衍生成一段荡气回肠的传说,其刻骨铭心生死相许的程度,真是天地为之惊,鬼神为之泣,只怕梁山伯、祝英台自个儿知道了,也要为之惊奇,敢情自己竟是这么的痴情旖旎,至死不渝。
看来真正有价值的,还是时光,也不过是时光。
炼魂珠似有灵性,折射完毕,便敛去璀璨光华,回复朴实无华的乌黑面貌,在半空中滴溜溜一转,精准地钻入了南旷微的袍袖之中。
南旷微冷鸷依旧,一张面瘫的脸上未见喜怒,他的脸色确乎有些苍白,但那又仿佛只是月光。
莺七想了想,冒着得罪他的风险,问道:“南城主,你为何不伤心?”
南旷微顿了一顿,道:“嗯?”
莺七心翼翼道:“我从前读我们山上藏经阁的古书,也有这样因误会错过的故事,一般都是女主死后,男主才知道了真相,于是伤心欲绝,自刎殉情来着……”
南旷微略一沉吟,正色道:“林姑娘,你杂书看多了。”顿了一顿,诚恳地告诫道:“以后少读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对你有好处。”
莺七讪讪地嘿笑了两声,有些没好意思起来。
古书里终是虚妄。
于他,她是过客,于她,他是传奇。
月光下南旷微神情阴鸷冷漠,莺七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有半分要为何望舒殉情的打算,想这人真是冷心冷面,至于极点,虽内心深处很有个替何望舒不值的意思,但人死不能复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只得颓然作罢。
彼时已过三更,月朗星沉,她有礼貌地道过别之后,便回到自己房里,一夕安睡无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