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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梦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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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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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莹姑的行为却似乎存心胡闹,只穿了男装,在酒楼靠窗处坐下,一边饮酒一边观望,一副富家公子百无聊赖的模样,第三日上酒楼下经过一位女子,身侧簇拥着十来个锦衣丫鬟,气派不凡,她双眼顿然一亮。

    店二知道她出手豪阔,见状忙奉承:“公子,你可是对这位姑娘有意?她是何家的千金姐,何氏巨富,她家里的银子啊,能堆满整个云中城呢!思慕她的王孙公子可着实不少,您老要是喜欢她,可得加把劲儿。”

    那位何氏姐闺名望舒,确实投了个好胎,回眸轻笑之间,很有个百媚横生的看头,莹姑一向又是个会欣赏美的女子。

    她穿着男装的时候,委实是个风流胚子,很快便勾引得那位何姑娘动心,半月之后,甚至答允和她去云中城郊外,并肩出游。

    这位何姐真是昏了头,竟不带从人,傍晚时分悄悄从后院溜了出来,还特意穿一身新制的绸衣,打扮得美艳不俗,莹姑在院外等她,见状微微一笑,两人携手笑语,向远郊缓缓而行。

    她们打情骂俏这段时间,莺七已料到莹姑没安着什么好心,出游的时刻不吉,夕阳西下,残照如火,一只失群孤雁惶惶无依,向着彩霞深处慢悠悠飞去。

    一片浓墨重彩的暮色里,杀人如麻的刺客莹姑静静打量何望舒一番,声音冷冷的全不带一丝情绪,说出来的话令莺七的心肝儿狠狠一颤:“何姑娘,借皮一用。”

    那时夕阳如血,远山尽被染成枫叶之色,她话刚出口,便有一群暮鸦扑棱棱惊飞,许是天地也觉得这光景太过阴冷肃杀。

    炼魂珠里的女子一掌击在何望舒后颈之上,杀人的手法极其干净利落,沉默已久的南旷微居然出声称赞;“好掌法,一掌击毙,却丝毫不损其面目,难得之极。”

    莺七只有一个念头好想;“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什么样的城主,就有什么样的城主夫人。”

    莹姑杀人已是一绝,剥皮竟也不遑多让,将一种药粉撒在何望舒身上,涂抹均匀,随即缓缓揭下她一身肌肤,干得那叫一个面不改色心不跳。

    莺七素来胆大,此刻却打个冷颤,忍不住转过了头,不敢再看,却见身畔的南旷微凝视着炼魂珠里的景象,眼睛都没眨上一眨,不愧是一代挣下铁铸江山的城主,心理素质委实过硬,叫人自愧弗如。

    她再回首观看的时候,炼魂珠里只余端然而立的何望舒,眉眼流动,艳丽得难描难画,只有那双杏子般的眼睛,冷清孤寒,让莺七蓦然想起当年卖身葬父的孤女。

    她知道,世间再也没有刺客莹姑了。

    她只觉此时的何望舒演技分外精湛,不去梨园发展,当真可惜,莹姑现在确实已不是左拂尘手下的刺客,而是何氏的千金。

    她扮演这一角色,真是信手拈来,又从容又妥帖。

    何氏是商人发家,富可敌国,然而空有财势却无权势,族人一直对此耿耿,因南旷微年轻未娶,何氏中人便想着,若能把正当妙龄的大姐望舒嫁进城主府,好赖有个大靠山。

    主意是个好主意,难得他们家的大姐居然通情达理,很赞同这一点。

    有一日南旷微去给征战胜归的抚远将军道贺,回来已是两更时分,正当初春时节,月光倒明亮。

    其时天地一片静寂,经过何氏的云楼时,却传来一阵幽幽的琴音。

    南旷微偏爱那月下景致,遣散众随从,一人独行,浑无在抚远将军府邸的醉意,抬头向云楼上一望,朗声道:“月夜清寒,不知何人抚琴?”

    月下抚琴的正是望舒,她曾从左拂尘学过半月琴技,但左拂尘并不打算将她培养为一代名媛,只随意教一教便罢了,因此她的琴艺并不如何拿得出手,此刻听他话语里仿佛有一丝赞叹之意,不禁一笑嫣然:“女子贪爱今夜月色,随手一弹,打扰城主清净了。”

    他解颐而笑,眉如长剑出鞘:“何姐倒是好兴致。”

    她立在云楼之上,托腮向他望去:“多谢城主夸奖,女子实在惭愧得紧,不瞒城主说,女子今夜能够为城主抚琴,真是有幸。”

    他略微一怔,嗤的一笑:“既然知道惭愧,那你为何还指望能勾引得了我?琴技如此生疏,我府里随便找个丫鬟,都弹得比你好上十倍。”

    男子冷笑着拂袖而去,留她怔在当地。

    莺七“唔”了一声:“南城主,你那时说起话来,怎的这么不留面子。”

    南旷微默然半晌,轻声道:“那时我不知她便是赠我花灯的姑娘。”

    赠他花灯的少女一派孤冷,眼前女子却笑成绚烂的牡丹,他身边何尝少了这等角色,见得惯了,对何氏的心思他心里明镜也似,那日不晓得怎么,他忆起花灯前少女茫然无措的模样,对眼前人平生一片厌烦。

    再次相见,已是一月之后。

    那一日是城主生辰,他满二十五岁,大宴贵宾,何氏因纳税纳得爽快,替云中城的经济很出了一把力,亦是筵上之客。

    满座宴乐,觥筹交错,丝竹之声忽远忽近,不绝于耳。

    南旷微独坐在镶满玉石的宝座上,青石道两旁铺设案几,坐了两排峨冠华服之人,俱是城内的王公贵族。

    何氏族长费尽心机,才给宴会安了个节目,那便是他们何家的大姐将为在座诸人弹奏瑶琴,据闻这位姐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在座的大多是男人,闻言都表示很有兴趣。

    众目睽睽之下她双手抱琴,独自走在那条青石铺就的甬道上,忽然有了一种今生非人的错觉。

    此时她已是何氏寄托了无限期望的姐望舒,肩负艳惊四座,尤其要艳惊城主的重任。换上他人的容貌,改变自己的身份,背叛令她畏惧的主人,只为博得那人一个瞩目的眼神,她从不知自己竟会卑微至此。

    她在玉石案前款款坐下,弹罢一曲的时候,已知自己成功了一半,那些世家王孙,没一人不是眼光久久凝注在她身上。

    只是那隔花初见的男子,默然坐在高座之上,以手支颐,面上没什么表情,注视面前杯中酒的时刻,似乎比观望她的时间更长。

    她咬了咬贝齿,站起的时候尚不忘千金姐的仪态,笑色得体:“城主,不知您觉得我的琴弹得如何?”

    他终于将目光放在她脸上,面上浮起一个微笑来,她知道他那是应付的假笑:“姑娘琴艺绝佳,本座从所未闻,此刻余音尚自绕梁矣。”

    她想,这个人真太能装了,一个月之前还对她冷嘲热讽,此刻当着他的臣民,赞美她的话随口便出,神色更是泰然,仿佛他是由衷地觉得她弹得一手好琴,可是,只要是他,装又有什么关系?她甚至乐意陪他装到底。

    因此他刚礼貌性地赞美了她一番,她便笑盈盈地看着他:“既然城主青眼有加,那女子便再为城主抚上一曲。”

    她抱起七弦琴缓步走到他面前,眼底笑意愈深:“离得太远,恐怕城主不能听清,是以冒昧前来。”

    他总算带点兴致地打量她一眼,回头命鬟端来一个案几,置在他身边,挑眉道:“姑娘请坐。”

    她从谏如流地坐下,纤手缓缓放在琴身上,琴声叮咚,漫然响起。

    她尚未从幻觉中清醒,便听有人惊呼:“有刺客!”

    诸位王公将军乱作一团,电光石火之间,她看清有个影子直奔南旷微而来,目标显然很明确。

    这人的速度已算得十分迅捷,但在曾经杀人如麻的望舒眼里,那人并不算什么高明的刺客,她甚至能够看清他手中有柄短刀,刀身在阳光下反射出森森冷光。

    她转眼一瞥,南旷微竟似惊得呆了,坐在宝座里没丝毫动弹。

    后来他告诉她说,他那时是假装的,这一切都在他的谋算之中,因抚远将军连打了几个胜仗,渐渐骄矜傲慢,很有个功高盖主的想法,对此他不悦已久。那刺客是他所派,目的就是污蔑抚远将军意图谋反,好给他一个正大光明诛灭抚远将军的理由。

    他这个人心机真是深沉,为达目的,不惜将自己也卖了出去。

    但当时她却不晓得,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她的心上人眼看就要被刺上一刀,很有可能命不保。

    她此时身份是何家端庄娴雅的大姐,不敢当众施展武功,情急之下,扑上去挡在他前面,只觉有冰冷物事猛然刺入,胸口登时一阵剧痛。

    她枉为一代杰出杀手,竟从未受过伤,因此番太疼,她只道必死无疑,临死前竟不能向南旷微表明心迹,想着心中酸痛,便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他年纪轻轻的,已经太精于算计,连自己被刺的一刀也在算计之中,只是没想到竟有一个女子,甘愿舍身挡在他身前,代他受那一刀。

    因这一切来得出乎意料之外,冷睿如他,也愣了一瞬,方才想起要叫大夫。

    她伤得不轻,那一刀直陷胸口三寸,且距离心脏颇亲近,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好一阵,饶是请了城中最有名望的大夫,仍花了一番心血,才将她救得活转。

    清醒过来的时候,檐外月明风清,映照得满地花光,飒飒晃个不停。

    恍惚之间,不知今夕何夕。

    他淡淡问:“为何代我受那一刀?”

    那夜出奇的好月色,月华自镂花窗格里透了进来,映得他整个人分外悠远,明明近在咫尺,却给她并非人间的错觉。

    今时的何望舒已多了从容,抬头静静地凝望他冷漠的眉眼:“我为何替你挡刀,你不知道么?”

    他似凝眉思考了半晌,声音难得的颇诚挚:“哦,我想起来了,你好像说过思慕我来着……”

    从望舒的神情看来,她很想吐血。

    南旷微不再多言,俯身将她扶起,倚在绣花靠枕上,从丫鬟手上接过晶莹如玉的瓷碗,道:“我喂你吃药。”

    他拿着匙,舀了一口暗沉沉的药,放在她唇边,那药刚熬出来,烫得惊人,他竟不知吹一吹,可见此人一生之中,这是第一次喂别人吃药,望舒却未察觉烫,抿着嘴一口口喝了下去。

    高高在上的一城之主亲自喂她喝药,这是何等荣宠?

    她已经觉得有些头晕,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让她愣了神,他喂她服药完毕,凝视了她一会儿,方才曼言道:“何姑娘,我愿娶你为妻。”

    他说得冷静又平淡,仿佛只是处理一份寻常的公文,然那句话于她,何等动魄惊心。

    莺七如此想,因她看到何望舒的纤纤素手蓦地抓紧床沿,久久不曾松开,她那样久经训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刺客,为这么一句平静的话,倏然动了颜色。

    她的确打定了要嫁他的主意,也做好了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准备,但实在不曾料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结结巴巴:“你……你说什么来着……”

    他忍不住带了些笑:“我说,在下愿娶你为妻,不知姑娘同不同意?”

    她虽是个优秀的刺客,终究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儿,突然间听到心上人亲口许诺,满心都是羞涩,那时她不懂娇羞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低下了头,双颊霞涌,连雪白后颈都沁上珊瑚之色。

    他想了想,续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莺七忍俊不禁,扑哧一笑,想他真不是一朵普通的奇葩,都向人家姑娘求了亲,还不知她闺阁芳名。

    望舒的嘴角也不禁抽了一抽,半晌,细声道:“何望舒。”

    可惜不能告诉他,她其实叫莹姑。

    他目光映入她眸子深处,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名字。望舒,我想娶你为妻,你可答允么?”

    她怎么可能不答允?只是喉咙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她原本不是个有心机的姑娘,为着他才这么费尽心思。倘若换做别的女子,听到意中人亲口求亲,只怕早已喜极而泣。她一生之中难得有流泪的时刻,上一次落泪还能追溯到她爹爹去世,此番却眼泪簌簌地直向下淌,她想真是丢脸,说到底,她除了一身好武功,也不过是这世上一个平凡女子。

    他含笑瞧着她,伸手替她擦去眼泪:“我知道你心情激动,先别急着哭,你肯不肯答允我?”

    她许是惊喜得过了头,居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没什么经验。”

    他从头到尾打量她一番,施施然道:“求亲之事,我也没什么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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