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七见到左拂尘衣饰装扮、举止言行,早知他不是个一般的富贵之人,但见到他富丽堂皇的房舍后,还是忍不住狠狠惊叹了一番。
云中城最拿得出手的莫过于经济,满城百姓最不济也能顾到全家温饱,绰绰有余,但城主南旷微的屋子,竟比不上左拂尘房屋一半的美轮美奂。
南旷微自知忍了又忍,终于一阵咳嗽,悠悠道:“林姑娘,你需要注意一下形象,别表现得像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儿,好么?”
莺七理直气壮道:“我第一次下山,本来就没见过什么世面。”
南旷微记起不知谁说过,男人永远不要和女人讲道理,心内甚是感叹,这真他娘的是万古不变的真理。
炼魂珠里左拂尘坐在紫檀木椅上,一脸冰霜:“从此之后,我就是你的师父,你学武功的进度,与你一天的食物休戚相关,明白吗?”
人们形容一个人冷静时,常说他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但莺七看着这位左先生,只想到他真是心如荒芜多年的古墓。
接下来的十五年,莹姑都在苦练功夫中度过。
左拂尘对她要求之严格,令人发指,真是天地为之惊心,只怕铁石心肠的人儿见了,也要为之落泪,莺七甚至想,如果换做自己,若知道跟着左拂尘走,竟是这般折磨,会不会选择一刀抹了脖子,追随父母于九泉之下。
莹姑却咬着牙,全然不当一回事,她从不哭泣,即便深冬腊月里,她被罚跪在结冰的水面上,惨白的一张脸,却带着极倔强,永不服输的神情。
左拂尘绝无半分同情之心,斜坐在门边悠闲地欣赏雪景,好整以暇地拥着火炉,品着热腾腾的香茶,偶尔“好心”地提醒道:“跪着的时候,背一定要挺直。”
由此可见,此人已非寻常的铁石心肠,他的心简直已是不锈钢。
南旷微同左拂尘是一路的角色,看得十分淡定,莺七却连连咋舌。
她在太华山上学艺十几载,因年少贪玩,不肯用功,常被师尊责备。
从前她每被训诫一番,都会生师尊的气,如今和左拂尘一加对比,才猛然发觉,原来她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大德,竟碰上了一个把徒儿当心肝宝贝一般疼,脾气好得举世无双的好师父,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的运气。
炼魂珠里岁阴飞逝,十五年弹指即过,莹姑已长成二十少女。
这十五年来,左拂尘总算未在饮食衣物上亏待过她,昔日面有菜色的幼女,逐渐出落得容光焕发,他似乎有意将她培养得有美色,出得门去,谁会信这是辣手无情的刺客?
莺七却发现了疑点,道:“南城主,你看莹姑的脸,是炼魂珠出错了吗?”
炼魂珠里的莹姑美则美矣,和今时的南夫人却是浑然不同的容貌,她已不是女孩儿,不可能在两三年之间,容貌完全改变,南夫人和莹姑之间,可说是没半点相似之处。
南旷微也微一默然,沉声道:“不,炼魂珠不会出错,看下去罢。”
那时她已接连杀了二十六个世家王孙,每一个都在天下有着不轻的地位。
莹姑的表现上佳,严厉如左拂尘,看她的眼神也渐渐赞许多过冷漠,他手下还同时训练着七个资质上好的杀手,但在左拂尘心里,那七个人加起来,也比不上她一根手指。
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
有一日她奉师命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姑苏城的世子,刚回到家中。那时已是深冬季节,北风呼啸,她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周身剑气淋漓,将寒冬之气硬生生逼退三尺。
庭中立着文质彬彬的蓝袍秀士,难得的脸露笑意,招手道:“事情办得如何?”
莹姑面无表情,仿佛旁观他赞别人一般漠然置之:“主人,姑苏城的世子,已经解决了。”
左拂尘似乎很欣赏她的冷淡,含笑续道:“你如今武功,足可独当一面,是时候带你去见他了。”
莹姑微微蹙眉,冷漠神色里带些困惑:“他是谁?”
左拂尘回身进屋,语气平淡:“他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下人。”
莺七一惊不,她见这左拂尘已是傲慢得紧,是个了不起的,谁料他竟只是一个下人,不知他那主人更是何等人物,一时好生好奇。
二十岁那一年,孤女莹姑已是左拂尘手下排行第一的刺客,第一次见到了她真正的主人,传说中叱咤天下的大秦城主。
她也算杀人无数,但生平从未如此紧张惧怕,为那无名的气势逼迫,战战兢兢跪在精美的波斯地毯上,几乎不敢有丝毫动弹,半晌,听见冰冷的声音说道:“抬起头来。”
她便极顺从地抬起了头,眼前人似遥远似咫尺,雾里看花已是朦胧,他那雾里还隔着重重的纱,无论如何看不分明。
她只看清他穿着一身深紫长袍,袍子上绣了繁复精美的花纹,那是一幅奇异的星辰图,只看上一眼,就头晕得如同天地都在旋转。
她二十年的岁月里,从未见过第二个人,将紫色穿得如此妥帖。
紫袍男子长身玉立,整张脸都藏在狰狞面具之后,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眸,淡淡扫了她一眼,她立刻便心知肚明,如果她敢背叛眼前的紫衣人,下场一定十分好看。
她并无意观赏自己十分好看的下场,因此对他悠闲的吩咐记得熟极而流:“七日之后,要么给我南旷微的人头,要么是你的人头。”
南旷微凝视着兀自旋转不休的炼魂珠,嘴角绽出一个残酷之极的微笑:“果然是穆长恭。”
莺七诧异道:“这人便是穆长恭?怪不得戴个面具。”
但随即又想,穆长恭常年戴着面具,并不代表戴面具的就一定是穆长恭,好比她对师兄有恋慕之心,师兄却未见得对她这位师妹有什么想法,可见这道理是说得通的。
下山以来,她不止一次听说穆长恭这个名字,上至翩翩的少年将军流光,下至挑帘卖酒的村妇,当真是如雷贯耳。
且不同的人提起他来,神态竟都不同,或崇拜,或愤恨,或咬牙切齿恨到骨髓里,或无限神往崇拜得要命,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可见此人声名之远扬,闻名之遐迩。
南旷微明知她满心好奇,只冷冷哼了一声,竟不回答,莺七讨了个没趣,悻悻然皱了皱鼻子,目光再移向炼魂珠之时,光影早已悄然转换。
云中城、大秦城之间相距甚远,往返路程最快也需两日,莹姑只有五天去刺杀名动天下的云中城城主。
她骑着最好的千里马,日夜兼程,赶到云中城的时候,已是皓月初上,满城正载歌载舞。
那时是上元佳节。
她骑在马背上,惊怔许久,方才记起,因她已有很多年未曾有过节日,连她的生辰也都忘却得干净。
凡世里万家灯火,天上万星明灭,灯星相互辉映,真如琉璃世界,将游乐之人映衬得愈发喜庆。
因环境配合得如此之好,她一时心动,被一个巧舌如簧的贩一撺掇,欣然买了一只双鲤花灯,提着它行走在灯火之中。
夜是良夜,如此普天同庆的上元佳节,她却是奉命来取一个人头,不免大煞风景,这个人的性命,在刺杀榜上位列前席。
只是没想到上元佳节夜,她便在城中遇到出游的云中城城主。
初见他的时候,他正站在灯火阑珊处,玄袍锦靴,满脸倦怠萧索,如同唐传奇里最富盛名的人物,即便身处喧哗人群之中,心也寂寂然如同独处。
来之前她便看过他的画像,只道已记熟了他的模样,但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画工,能够勾勒出他眉宇间的神采。
两人之间有繁密的优昙花,花朵饱满,开得热烈恣肆。
隔着一栏优昙,她看到他的脸,双眉斜飞,脸色阴沉,俊美尚不及他身畔意气风发的流光,却有一种奇异的气场,他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嘴角边突然绽开一个浅淡的微笑,整张脸都蓦然生动起来。
他在繁花那畔笑道:“姑娘手上的双鲤灯倒有趣得紧,不知在何处买得?”
因这一笑,沧海也化为了桑田,仿佛她在梦里看到的江山,行到山穷水尽,有花在彼处倏然怒放。
她是一个冷血的杀手,却爱上他偶然的温柔。
她的答语显然慌张:“就……就在那边的摊上。”
南旷微的声音微微僵硬:“当时我却是因看见她怀里的双鲤花灯而笑,那种花灯,我很的时候,也有过一只。”
那一刻他只是偶然触目生情。
过去了许多年,他早已不是那个在义父身边吵着闹着要花灯的幼童。多年来他踩着累累白骨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上城主之位,陪伴他的,只有金戈铁马血流成河,而他在一条铺满枯骨的荒道上奋勇杀出自己的归途。
那只义父亲手给他做的双鲤花灯,早已不知道扔到了何处,他不晓得为何会在那一刹那突然想起,属于过去的悠寒。
他同样不晓得,有一个身价在全天下排名前十的刺客,猝不及防地撞入了这悠寒。
炼魂珠里的南旷微嘴角轻勾,笑容漾漾:“这样的花灯,在下也想买一只,请姑娘带我去,可好?”
莹姑茫然地一点头,当先领路,来到那摊上,双鲤花灯却已售罄,贩见是城主,脸上笑出花来:“城主大人,您瞧瞧别的花灯,有看得上的,人送到您府上去。”
南旷微意兴萧索地摇了摇头,见莹姑仍怔然立在自己身旁,微笑道:“姑娘,多谢你啦。”
莹姑抿了抿薄唇,有些手足无措地将手中双鲤递了过去,声音不由得低了几分:“你……若想要,这个给你。”
他微微一怔,斜眉轻挑:“在下却之不恭。”正要取些金银以示报答,眼前少女却一言不发,拨转身就走,顷刻间融入涌动的人潮之中,不见了踪影。
南旷微眼底的笑意莫名地浓了起来,摇晃着手中花灯,喃喃道:“这样的姑娘。”
两日后的深夜,莹姑成功潜入城主府,戒备森严的城主府,竟无一人发觉有黑衣女子悄无声息潜入。
那时更深露重,月陨星落,墨一般黑的浓云笼罩了整个天穹,低沉沉的一片肃杀之气,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好时机。
她独自躲在庭院中不知名的老树上,呆了两个更头。
遥遥对着南旷微的寝处,因隔得太远,只隐约看到那人身影,在室内缓缓徘徊,似有什么公事一时难决,桌上孤灯如豆,将他身影投射在镂花窗纸之上,分外寂寥,万人之上的位子,实在坐得孤独。
莺七眼神极好,看得分明,莹姑起了九次杀心,因树上的叶子九次被她的杀气激得纷纷而落,然,她终是没拔出腰佩的长剑,那夜只有落英簌簌,无人细数。
佛家有渡劫之说,彼时她从无名老树下悄然离去的时候,未必便知自己陷入了人生的第一个劫。
当年的光景走马观花般在两人眼前交错,炼魂珠果然不是凡物,折射出来的岁月,浑无半分昏黄,历历如昨日光景重现,仿佛只需一回首,便能重温昔时风光。
莺七很快便知晓了为什么莹姑和南夫人的容貌完全不同,那缘故却令她不寒而栗。
历经炼魂珠里种种情景,莺七早知莹姑是个心志坚强的女子,她既看上了南旷微,后者只怕躲不过,何况事实也证明,他的确是躲不过。
只是南旷微贵为城主,身边从来围着一群手下,等闲人连遥遥见他一面也难,可见和他相识的难度。
莹姑要和他有个来往,着实不容易,只怕刚和南旷微说上一句话,就被他手下侍卫将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莹姑二十年来活得心谨慎,对此事自然知道,当下也不急着去和南旷微有个交集,反倒去市集买了一套男子衣袍穿上。
莺七一时猜不透她意欲何如,点评道:“南城主,她扮起男人来,可比你俊俏太多了。”
南旷微嘿然:“林姑娘,你那位杨篁师兄若是扮成女子,想来定是人间绝色,将来你要找个比他俊俏的,只怕难得紧。”
莺七听他居然拿师兄开涮,是可忍孰不可忍,恶狠狠瞪着他,大声道:“我师兄性情端严,从来不胡闹,哪会扮成女人?”
他悠悠地道:“此女心机深沉,似乎也非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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