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许是昏了头,逃走的方向竟直直冲向了南旷微,后者一把抽出身畔流光的佩剑,电光石火之间,只一剑,就刺入了她心脏。
据说十年前,有好事者曾为天下武学高手排名,后来莺七打听明白了这排名,她师尊稳居第一,叫她深感与有荣焉,当然也十分赞同此排名的权威性。
这天下十大高手之中,南旷微赫然在榜,由此可见这位青年城主坐稳江山,靠的不仅是他运筹帷幄的算计,还有高明的武功。
他心里当然是有她的,否则怎会明知是毒药,还能装作毫不知情地饮尽她斟给他的一杯浓茶,然而她终于不敌他的江山。
群雄逐鹿的时代,她不过如蓬勃大树上偶然开放的红花,是可有可无的点缀。
有她,当然成全了他英雄美人的佳话,没她,半点也无损他的威仪。
这场角逐,从一开始就是尔虞我诈。
莺七站的角度恰好,让她清楚地看到南夫人嘴角微张,未说出的那句话:“你什么都不知道。”
黄昏时城主府平静如深山寒泉,城主夫人的死去似乎对府内毫无影响,南旷微要的是绝对的冷静。
不过酉时时分,城主夫人因急病发作去世的消息便发布了出去,满城为之举哀,他至少顾及了她母家的面子,给了她死后的殊荣。
云方检查过南夫人给南旷微熬的药之后,修眉深锁,得出一个结论:“这位城主夫人一定是发疯了。”
应他热情的师兄弟妹询问,他给了一番详尽的解释。
南旷微最初是中了“破诸念”的奇毒,本来性命已丢了一半,然而南夫人后来给他熬的药里,又掺杂了“仙鹤草”“旋复花”,和“破诸念”交融在一起,便解了毒性,成为一剂效力极强的迷药,能令人陷入假死状态,十天半月之后就会自然清醒过来,于身体丝毫无害。
看来这位夫人是个秀外慧中的,并非空长了一副好皮相,对药草颇有心得。
温轩瞪大了一双眼:“我看这位南夫人疯得不轻。”
夜色四合,浮云悠悠,风前月下,满目萧然。
有人分花拂柳而来,一袭绿衣在夜色里若隐若现,翠袂摇摇,梦影似的悠远。
南旷微一身玄袍,负手而立,道:“林姑娘,有事么?”
他背后并没生着眼睛,何以知道乘月而来的定然是莺七,叫人好生难以索解,莫非他只白日里匆匆一见,便对她的轻功有了精准的定义,若是如此,这人武功之高,至少远在流光之上。
莺七遥遥地便见他独立一池碧水之畔,倒吃了一惊,想他莫非竟对何望舒恁地有情意,白日里亲手杀了她,夜里忽然良心发现,惊觉自己对这位夫人是多么的难忘,一时想不开,待要跳湖自尽,追随于黄泉之下。
谁知走近了才看清全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这位名动天下的云中城城主,敢情是在负手观赏水中的月影,想来也是,他一代面冷心狠的城主,怎会是传说中痴情的男子,不由得暗暗好笑。
抬眼一望之下,人间天上,月华似水,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月色。
她来之前已三四番地犹豫,站在他面前,反倒因他刚硬的心肠下定了决心,当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说道:“南城主,不瞒你说,我身无长技,惟一拿得出手的本事,便是一门读心术,我能看透他人的心意,也能听到他们心底的声音。”
南旷微仍未回首,挑了挑眉,道:“哦?”声音未见喜怒,一如他面容般古井无波。
莺七缓缓道:“我本答允师尊,尽量不去偷窥他人的心思,然而南夫人临死之前,我感应到她极强烈的执念,还是忍不住看了她的心思。”
结果她看到一个截然相反的故事。
“一个人就算再会骗人,也不会在临死之前骗她自己,她当时心里想的,应该都是真的,不知道城主有没有兴趣一听?”
她生来便有异能,窥人心事,百发百中,从未出错。
她自就发现自己身怀异术,师尊知道后,也曾啧啧称奇,却未解释她为何能够看透别人的心,只告诫她不要去窥视他人心意,因这是极不道德的,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自己的心事被他人一览无余。
南旷微沉默半晌,涩声道:“说。”
“南夫人喂你吃的,是假死的药,那只会令你暂时停止呼吸,过一段时间便会苏醒过来,那时她已带着你远离云中城,也许到了天涯海角。
你只道南夫人是一位大族千金,只怕不晓得,她曾经是大秦城久经训练的女刺客,奉命来刺杀你,但她终于没下手,到底是什么缘故,我却不知。
你们成亲近两年来,她已替你挡下了十七个刺客,人人皆是一等一的好本事,即便是曾经训练有素,杀人如麻的她,要不露痕迹地解决掉那些刺客,也着实不容易,她并非没有受过伤,只是掩饰得天衣无缝,所以你从未发觉。
而这一次,她再也无法阻止将要来的刺客,因为在那人的剑下,她只是一只弱卑微的蝼蚁,连接下他的一剑,也不过是做梦罢了。
哦,对了,南夫人临死之前,脑海里浮现了很多你们从前的画面,她在心里说,她喜欢当年隔花初见时,你偶然的卸下心防。
她死的时候,大概是很快活的,她已为你尽了全力。
很不巧,我窥探了她的心思,更不巧,她断气的时间太短,我只来得及看到这些。”
更深露重,空气里有木樨香气,莺七只觉清亮的月光洒在身上,都满是凉意,既然话已说完,便待离去。
前方的玄袍人并未回头,只低沉着声音道:“林姑娘,你说的可有半句虚言?”
莺七想了想,无所谓地笑了一笑,说道:“你若认为是假的,那便是假的罢。不过我实在没什么理由来编这么一个故事骗你,我长这么大,还没这么无聊过。”
他的呼吸突然有些困难起来,眼前的绿衣少女说些什么,他都不大听得清,只从隐约的一些声音里揣测到整个完整的故事。
他从不愚蠢,顷刻间便明白她说的是真话,只是胸中纵有无数言语,说出来却冷得惊人:“那又如何?望舒已死了,人死焉能复生?”
莺七凝思片刻,给这件事下了一个总结:“南城主,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舍弃一个何望舒,多么容易。”
前面的玄袍男子声音难得的略微嘶哑起来:“林姑娘,这是望舒魂魄凝聚成的炼魂珠,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陪我看一看我夫人……望舒的今生?”
莺七不是个传统意义上含蓄的姑娘,何况对南夫人的一生实在好奇,当即颇有兴致地表示了兴趣。
南旷微从袖中取出一颗通体乌黑的珠子,约莫鸡蛋般大,很像狴曾经咬死的那些凶兽的内珠,除了圆得过分之外,似乎没什么特异之处。
他手掌覆上炼魂珠,一股淡白真气袅袅升起,如画本上的仙雾,托着炼魂珠缓缓升至半空,在空中轻飘飘的凝立不动,倏然之间,炼魂珠光华大盛,将一丈之内照耀得如同明昼,仅一刹那,有光影喷薄纵横,折射出一幅幅海市蜃楼般的场景,连声音也都历历。
究竟是死物,几个时辰里将多年岁月演尽,浑无沉重之感,世上众生毕竟唯独人才有悲欢。
莺七想,这颗珠子里,凝聚了何望舒的精魂,她当城主夫人已有两年,自来戴着城主夫人应有的面具,也许忘记了她不过是个才二十许的年轻女子。
炼魂珠浮在清凉的木樨花香气之中,悠悠旋转,流光溢彩。
其时羲和早隐,夜幕低垂,想是南旷微性喜黑暗,城主府的后院之中,并未系一盏灯,初时仅凭月华,隐约辨出两人轮廓,那炼魂珠倏然亮起时,却照得两人须眉皆碧,光影流动闪烁,似折射出几多离合悲欢。
出乎莺七意料之外,幼年的何望舒非但不是一位很受娇宠的千金,反而过得极其地艰难苦恨,乃至于她后来的人生足可以写成厚厚的一本励志说,拿去书坊大肆宣传。
她心头暗暗嘀咕,想莫非传言有误,但流光之前言之凿凿,确是说何望舒乃贵族姐,母家是云中城里极有名望的大族,一时怎么想不明白,询问南旷微时,后者面瘫本色,冷着一张脸只装没听见。
何望舒出身大秦城郊外的一户清贫人家,父亲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第秀才,母亲是个常见的村女,虽当垆卖酒,但荆钗布裙,并没有卓氏女的容颜和才情。
她生下来便没了母亲,瘦得可怜,似已知晓了母亲因她而逝,不哭不闹,乖巧地缩在爹爹怀里,浑没婴儿肆无忌惮的骄横。
莺七心道,世事真是难料。
好比此刻炼魂珠里面黄肌瘦的女婴,看上去瘦棱棱没三两重,怎料得到她日后竟是一个艳丽入骨的美人,莺七却毫无愧色地觉自己料得到,因她已见过二十年后明艳照人的何望舒,就如这世上有一种推理结果叫做在别处看过,她做个未卜先知的神人自然无甚稀奇之处。
二十年前的何望舒还没有这么诗意的名字,她从两岁开始,记得自己叫作莹姑,却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清楚。
她对父母并没有什么概念,因那时正逢天下大荒,百姓饥寒,她母亲早逝,父亲也不过拉扯她到七岁,对父母的记忆十分淡漠遥远,她只知道爹爹便是爹爹,常穿一件洗得掉了色的布衫,举着一本书长声吟诵,对娘却半点也想不起来。她爹爹临死之前将最后一份口粮留了给她,只保得她两日无饥。
那时她不过是才七岁的女孩,父母双亡,被饥寒逼得走投无路,想了一个绝妙的法子,用一张破席裹着爹爹的尸体,跪在繁华街道旁做一副悲切之色,插了一个草标,上面写道:“卖身葬父”。
但主意虽是个好主意,世上的善人却未必有那么多,大街上摩肩接毂,掎裳连袂,往来人群漠然似不曾见一个幼年孤女跪在街上,有甘愿卖身葬父的义烈。
虽然以莺七的眼光来看,觉得这女孩为自己找一个栖身之所的可能性较大,但她身为一代太华弟子,自当存一副光明正大的心肠,怎可如此以人之心,度女孩之腹,想毕果断将前番的卑鄙念头掐断,颇赞许道:“卖身葬父,难得,难得!”
炼魂珠里女孩浑然不知莺七甚心虚的赞美,只低了头哀哀而哭,但她虽贫寒,仍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傲骨,低垂着眼角,眼风泠泠,浑无孩童的烂漫天真。
幸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跪了约莫两个时辰,她面前停了一双锦靴,靴面上镶嵌了两颗明珠,在这幼年孤女眼里灿烂辉煌,她微微抬头,看见那人灰蓝色的衣袍下摆,有冷淡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卖身葬父?若我买你做下贱的丫鬟,去么?”
这人的面容平淡无奇,看起来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存在,但他只这么一站,连炼魂珠外的莺七也觉得气势迫人,珠子里神光离合,往来的人影都成背景。
七岁孤女倔强不答,只抬了头静悄悄地看他,她有一双琉璃般光润的眸子,凝视着人的时候,有一种凛冽孤寒之美。
不知她后来怎生一番遭遇,竟将一身的冷漠孤傲化作柳腰花态,方桃譬李。
那是个年可三十许的中年男子,打量她许久,终于冷冰冰地下了结论:“是个好苗子。”
买下她的中年男子叫左拂尘,颇仗义地替孤女莹姑葬了爹爹,领着她回到他家去,路上漠然道:“我替你葬了父亲,又要养你,你须得一辈子听我话,为我做事。”
在他看来,这是非常公平的交易,孤女虽只七岁,她的聪慧已足以令她明白这一点,无言而顺从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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