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帝看着深入地底的符刀,心底暗赞了一声。
铸剑山庄打造出的兵刃,向来分作两种,一为凡品,一为神兵。
他本惯于用剑,但父亲陈繇在六年前曾花费许多心思,坚持要为他打造出一把符刀,其中缘由陈青帝不是没有去问,但父亲一直未作解释,直到一年前留给他一本记载着符箓之法的古朴书卷,并在上面留下一句话:待踏入三境神隐,以《鲸息浩然功》凝聚气机,以符箓之法镌刻符刀,可成神兵。
那一刻,陈青帝才终于明白,父亲之所以让他弃剑用刀,根源竟是在此处。
铸剑山庄向来不为人知的神兵锻造之法,其关键所在,便是在于那本符箓书卷,只是整个陈家上下,除了父亲与他之外,换做其他任何一人,便是见到这本书卷也无用,没有《鲸息浩然功》以作加持,铸造出的仍旧只是属于凡品利器之大成罢了。
凡品与神兵之间,单纯肉眼去看,无所区分,但威力却是天壤之别。
凡品大成,可切金碎石,吹毛断发,但神兵利器,却是完全凌驾于此间。
陈青帝幼年时曾亲眼目睹过父亲的一把袖珍飞剑,乃是货真价实的神兵,一经摧用,竟可直接破开云穹,斩杀一位九天之上,脚踏虚空御风而行的仙人,不费丝毫气力。
只是如今的陈青帝,虽然距离神隐境只差半步之遥,但终归还是没有迈过这道门槛,眼下暂时不可镌刻神兵,不过距离那一日,想来不会隔上太久。
正思忖间。
这热气腾腾形如蒸笼的铸器屋内,突然凭空多出了一人,站在一旁角落里默不作声。
来者一袭黑衣,鬼甲面具遮蔽住整张脸,现身之初竟毫无声息,仿佛他本就该存在于那里一般,即便自始至终都站在陈青帝身旁的阮籍,也不知他究竟是何时出现的。阮籍脸色顿变,如临大敌,明明已经让阿大在门外守着了,为何还能有人进来?难道……
阮籍不敢怠慢,连忙横移数步拦在少庄主身前,他虽然修为浅薄,但有些事,无关修为,都该是他必须做的。
陈青帝将符刀收入鞘中,抬起手轻轻拍在阮籍肩上,笑道:“阮伯不用担心,是自己人。”
说话间,黑衣来者径直朝前跨出一步,单膝跪地,两手叠在额前,叩首道:“天罡位第十三,拜见少庄主。”
陈青帝点点头,目光掠向他的身后,蹙眉道:“父亲当年豢养的死士,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为何只来了你一个?”
天罡?
地煞?
阮籍听得此言,耳边如有万钧雷霆炸开,震耳发聩,这……这便是铸剑山庄内隐藏最深的一百零八死士之一?阮籍未曾被老庄主逐出门墙前,对此便已有所耳闻,但他在山庄内进进出出十数年,却还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人,不曾想,竟在今日亲眼目睹到了真容。
阮籍不敢在此停留,转身便要离开,天罡地煞向来为铸剑山庄最大的秘辛之事,非老庄主与少主,无人有资格接触。
然而就在他将要推门而出的时候,背后的陈青帝却突然道:“阮伯不用回避,庄内的所有事情,您都有资格知晓。”
阮籍面露迟疑,“可是……”
“若是连阮伯都信不过,那整个洛水城,青帝也不知还能信谁了,其实当年将山庄内的凡品巅峰铸剑图谱交给您,也是父亲授意的,这其中的意味,阮伯应该清楚才是。”
阮籍回过身,眼眶突然红了,怔怔道:“少主的意思是……”
陈青帝笑道:“父亲行事,向来不做无谓之举,当年将您逐出院墙,却又借我之手将铸剑图谱给您,只有两个原因。”
阮籍抬起头来。
陈青帝笑道:“一是让阮伯静心打造符刀,不为庄中外事侵扰;另外一点,便是以后的铸剑山庄,父亲早已定下规矩,由阮伯来接管。”
阮籍呼吸一窒,急声道:“不可。”
陈青帝道:“阮伯不用急着拒绝,一切还等我重新拿回山庄再说。”
阮籍连连点头。
陈青帝收回目光,思绪翻转间,突然想到了什么,重新看向面前的死士十三,低声道:“难道已暴露了?”
死士十三点点头,沉声道:“属下在洛水城的暗桩中见到少庄主留下的云纹印后,便汇合最近的地煞三人,准备先行前来集结,但不想暗桩附近,早有二公子派驻的人手监视,属下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挣脱重围,绕着洛水城走了十余圈,才敢出现在这里。”
陈青帝神色凝重,死士口中的二公子,正是半月前联合手下围杀他的堂弟,陈西湖。
不对。
陈青帝蹙眉凝思,铸剑山庄的一百零八死士,向来行事隐蔽,绝无可能出现偏差,陈西湖何以会知晓暗桩所在,提前派驻人手?他今日午时前曾留下陈门云纹印准备召集众人,当时确有发现蹊跷之处,但因行事隐蔽,并未生出变故,而天罡地煞精于刺杀,这方面的手段,比他还要强出一线,为何他们……
“你们此前便已露了行踪?”陈青帝面色突然变了。
死士十三再次点头,面露悲戚之色,“半月前少庄主突然‘暴毙’,天罡地煞随后便已察觉,发现是二爷一脉所为,于是地煞七十二人尽出,天罡三十六人暗中策应,做了死战准备,只是不曾想目标早有应对,那一场刺杀失败了。此役过后,天罡地煞伤亡过半,再无功成的可能,只得选择暂时蛰伏,但当日收尾痕迹不曾完全抹除,被二爷一脉寻到了蛛丝马迹,所以……”
陈青帝笑容苦涩,喃喃道:“原来是我害了你们。”
死士十三摇头道:“主辱臣死,天罡地煞本就为老庄主一手所养,不效死命,活着做什么?”
陈青帝出声问道:“那三人伤势如何?”
“轻伤。”死士十三如实答道,“但是少庄主,他们已经暴露,万万救不得,属下之所以能够逃出来,必是二公子故意放出,想要引出更多的人。”
陈青帝没有理会他,只是问道:“他们一共几人?”
“五人。”
“修为如何?”
“二公子半月前被您重创,瞎了一只眼睛,修为跌境,如今只在知微境界中,身旁四人,尽为止水境。”
死士十三突然抬起头看向陈青帝,已是心怀死志,沉声道:“少庄主,天罡地煞死也不会泄露您的行踪,眼下整个山庄尚不知您还活着,所以这件事,属下斗胆求您暂且隐忍,重新谋划,切不可轻举妄动。”
死士十三这番言语一旦说出,已是触犯主上威严,这对于死士而言,俨然是必死的罪过,但他终归还是说了出来。
十三清楚死士向来只有执行命令的份,断不可有自己的主张,此刻间虽是谏言,却仍属以下犯上坏了规矩,他自觉无颜再面对少庄主,拔出腰间短匕便要自尽。
只是他右手才及碰到匕首,砰然一声,陈青帝掌心中符刀突然提起,刀鞘快速点在他的腕上,十三只觉手腕一麻,匕首再也握将不住,坠落到了地上。
十三脸色疾变,抬头看向骤然间满眼戾气的少庄主。
天罡地煞一百零八人,虽然尽为知微境界,但因受过特殊的死士训练,眼界、手段早已凌驾于此境。
寻常知微修士,可感悟天地元气,能窥探其运转轨迹、流动速度、驳杂精纯。
但一百零八死士却早已将此修到极致,万物运转流速亦可肆意操控:一枝弓如满月激射而出的箭矢,凡夫俗子眼中,速度之快难以捕捉,亦是避无可避,但于他们而言,目中所及却可将其速度放慢至极处,甚至连箭簇刺破空间、元气被分作两边的微妙光景,都可清晰见到。再加上自身体魄、身法已被淬炼到极致,二者相辅相成,便是面对一阵泼天剑雨,也可泰然处之。
十三适才知微境界全开,他明明已看清少庄主出手的所有细节,甚至连后者符刀之鞘在半空中变化的方位、力道弱强增减、挪移了多少幅度、起势收势,他都瞧得真切。
可他瞧得见,却拦不住。
既是不敢,更是做不到。
陈青帝刀鞘拄地,看着他冷声说道:“你是父亲豢养的死士,但如今却是听命于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不让你死,你便不可以死。”
十三感受到了少庄主的愤怒,尤其是此前双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更是让他无法忽视。十三读懂了这愤怒与戾气的根源,非他言语冒犯亦或坏了规矩,而是因他想要自我了断时油然生出的怒不可遏,因他想要结束自己生命时而掩饰不住的暴躁狂戾。
少庄主想让他活下去。
十三想到这些,只觉得胸口有些发堵,双眼微红,哑声道:“属下知错了。”
陈青帝不再理会他,抬头看向站在门前的阮籍,轻声道:“阮伯,他身上此前受了不轻的暗伤,您帮着处理一下。”
阮籍点点头,连忙走上前将黑衣死士扶起,只是却一直盯着少庄主,眼中掠过一抹忧色。
陈青帝温和一笑,凝声道:“既然是我那位堂弟摆下的阳谋之局,逼着天罡地煞前去救人,那我便去一趟好了。”
“可是……”
“无妨,今时今日的陈青帝,可不是重回这洛水城任人宰割的,若是今日连这一关都过不了,我又凭何夺回铸剑山庄?”
铸器屋内。
阮籍与死士十三眼中的少庄主,此刻虽然仍是笑着,但他潜下心来准备正式应敌之时,周身气势浩荡,如亿万钧大水漫在头顶,不知是屋内高温炭炉热气太重还是别的,二人只觉呼吸一滞,几有些喘不过气来。
怔怔望着那道离开远去的孤单背影,没来由的,两人只觉得便是天塌下来,少庄主也能给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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