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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神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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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 陨铁制器,以身试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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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有人重回洛水城中。

    临近东市商埠,在一条七尺巷旁,大概相隔着十余丈的距离,有一家生意冷清的打铁铺子。铺子没人照料,门前炉火早早熄了,一盏两人高碗口粗细的杆上,写着“阮氏铸器”的商旗随风招展,笔法遒劲端庄大气,但作为一家铺子的门面,这旗帜实在残破不堪,生意能好也是怪事。

    未时刚过,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少年穿过市街,来到了此处。

    少年在门前站了片刻,见也没人出来招呼,想了想,就走上前熟门熟路地推开店门,打开之后,发现门后头尚还有一道窄门,门梁上悬下一层笨重厚实的棉布帘子。少年耳力不俗,听见一阵不疾不徐、极有韵律的打铁声隐约传来,原来竟是这铺子内有乾坤,连着两道门与布帘掩住了里面的所有声响。

    少年径直走过窄门,无数飞射四溅的火星子顿时扑面而来,少年反应极快,随手一拂,将这一旦落在身上注定会灼伤皮肉的铁屑拦在了外面,目光所及,一间铸器屋子,却仿佛置身在另一片极为炽热的世界中。

    打铁向来讲究高温猛火,眼下俨然已经入冬,冷得够呛,可少年刚刚踏进这屋里,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后背上竟浸上了一层湿黏汗水。

    屋内巨大的高温炭炉前,站蹲着一老一少两个光着上身的人,似乎根本不惧那火星子。

    手握大锤反复抡起夯下的是个满面通红的汉子,臂膀上布满了坚硬如铁的腱子肉,瞧着便膂力惊人。持铁钳与百炼锤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满头白发,额前皱纹上深一层浅一层地落满了灰尘。

    眼角余光瞥见那个不速之客,老人头也不抬,不冷不热地问道:“客人是要打些农具还是牲畜蹄铁?”

    言语平淡,无甚波澜,显然平日里接惯了这些活。

    老人说话间也不曾停下手上活计,用铁钳夹住那块被反复敲打了半个时辰的铁胚,放在冷水里一浸,伴随着刺啦啦的声响,无数蒸汽汩汩冒出,整个屋内的视线,也随之模糊了许多。

    淬火之后,铁胚终于显出了该有的模样,见到原型后,少年微微蹙眉,但很快恢复如常,轻声道:“铸剑山庄出来的人,制器不作刀剑,难道整日里都是打这些物事?”

    “客人说笑了,老夫一家要过活,既然都是生意,做什么不是做。”老人随口答道,但紧接着面色突然一变,眸光中掠过一抹不该有的锐利锋芒,“客人怎知我是铸剑山庄之人?”

    少年没有直接回应,随意找了个位置蹲下,轻声道:“阮伯可还记得,六年前开始曾有人每月送来百两银子,一直持续到今日,委托你铸造一件兵器?”

    阮姓老人名作阮籍,正是出身铸剑山庄。

    老人面色凝重,丢掉手中的铁钳与百炼锤,沉声道:“阿大,去门外守着,不要让人进来。”

    站在一旁的汉子连忙应了一声,大踏步跨出去,临出门的时候,深深看了一眼少年,只是斗笠遮挡住了他大半张脸。

    待汉子出去后,阮籍才走近少年面前蹲下,声音微不可查地出现一丝颤抖,轻声道:“老夫当然记得,那人是我铸剑山庄的少庄主,六年前老夫被庄主逐出铸剑山庄,少庄主不嫌老夫粗鄙,将山庄内最为贵重的铸剑图谱交给了我,并且将一块百余斤重的陨铁一并交付,委托老夫打造出一把符刀。”

    “如今,刀已铸成,但是……”阮籍说到这里,面露悲戚之色,不知为何,看向少年的目光中,隐约竟有一丝希冀与祈求,喃喃道:“但是庄子里传出消息,少庄主早在三日前就已经死了啊?”

    “不,他没死。”

    少年摘下头顶斗笠,微微一笑,轻声道:“他虽然身入必死之地,但终归还是活下来了。”

    阮籍终于看清了少年模样,面色先是一僵,旋即露出狂喜,痴痴道:“重瞳,一目重瞳,您真是少庄主?”

    陈青帝点了点头。

    阮籍眼中不觉间竟流下泪来,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哑声道:“少主,这几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老庄主原本身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了,三日前,铸剑山庄又传出您身死的消息,老夫不敢明面上去询问,这几日让阿大去查探,可一点线索都没有。”

    藏在心底从不敢与人诉说的最大疑问,阮籍迫切需要一个答案。

    陈青帝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递给老人,平静道出了当日真相,言语温和,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仿佛所有的经历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般,一旁的阮籍脸色却变得极为难看,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怔道:“二爷?老庄主创下铸剑山庄后,对他们一向照拂有加,他们竟敢做出这等狼心狗肺之事?”

    老人突然想到今时今日的洛水城格局,心中了然,悲愤道:“是了,老庄主死后,他们就没了顾忌,开始图谋铸剑山庄的家业。”

    阮籍泪流不止,有些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少庄主,喃喃道:“您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陈青帝洒脱一笑,不愿他担心,故作浑不在意道:“没有的事,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

    阮籍眼神凄然,显然不信,被人生生挑断筋脉,抛身荒野,其中究竟要经历何种恐惧与苦楚,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可看着少庄主欢笑的模样,老人心中隐隐作痛,这该是需要怎样的心性与气魄,才能在生死面前,依旧笑得如此坦然?

    “阮伯,那把符刀现在何处?”半晌后,陈青帝突然问道。

    阮籍擦干眼泪,知晓眼下并非是叙旧的时机,站起身快步走向别院:“少主等着,老夫这就给您去取。”

    ……

    陈青帝看着眼前的这柄刀。

    刀身通体黝黑,触手阴寒至极,仿佛掌心间握着的是一块寒冰。

    作为洛水城铸剑山庄的少庄主,陈青帝制器的本事本就不俗,相器的眼光,同样无出其右,深得老庄主陈繇的真传。

    阮籍站在一旁看着,出声说道:“刀长三尺三寸,重三十三斤十三两,比起军中制式的大刀还要重上许多,当年您留下的那块陨铁,老夫锻造了整整三年,期间没有一日停歇,方才有今日这柄刀。只是如此重量,运使起来极为艰难,即便是阿大那般膂力,一趟下来也要耗尽三成气力,少主为何非要用陨铁?”

    陈青帝紧握住刀柄,笑道:“符刀与寻常刀器不同,锋利只是一方面,刃线刀脊也在其次,唯有韧性,才是关键所在。陈家的上等精铁有许多,但都不是打造符刀的最好材料,那些年与父亲花费了不少心思,才寻到这么一块陨铁,单论韧度,也只有它才可以。只是这陨铁制器,有些过于艰难,没有数年如一日水磨工夫,绝对难以成型,这些年辛苦阮伯了。”

    阮籍连忙摆摆手,笑道:“陨铁虽说难以打磨,但好在有少主当年给我的铸剑图谱,上面记载着特殊的锻造之法,因而省下了不少时日。否则的话,怕真是到今日也未必能出炉。”

    说到这里,阮籍有些犹豫,忍不住提醒道:“少主,老夫在铸造完这柄符刀之后,又相继以精铁各铸出同样制式的三把刀,其中都加了一些陨铁精骨,虽然比不得您手上这柄,但也差不了太多,若是有可能,还是勉强用其它的吧。”

    陈青帝一怔,不解道:“为什么?”

    阮籍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手中的刀,神色凝重:“自古有言,重器皆有灵,这把刀尚未成型前,三年间竟炸炉百余次,其中至刚至阳的一面在被少主寻得前,似乎已被人摘撷,如今余下的,只有阴柔精华,高温烈火都奈何不了它,老夫无奈,只得动用陈门刑天锤,方才得以功成。但少主该知道,刀剑本属一脉,剑中有君子一说,刀中有君王之称,自古何曾见过百兵之王竟成了至阴至柔之物?老夫担心此刀不详,日后恐会防主。”

    陈青帝微微蹙眉,突然问道:“阮伯可曾用过滴血之法?”

    滴血试器,为陈门一脉最为特殊的验看兵刃的法子,以铸剑师舌尖血、食指血、脚底血融为一滴,落于兵刃之上,以观其变化。

    阮籍叹息一声,眼中掠过一丝茫然:“怪就怪在这里,血珠在这柄符刀上,没有被吞噬,但也并非随刀身滚动,而是甫一落足,便直接被蒸发成血雾。但这符刀明明是阴寒之兵,为何又能走这至刚至猛的路子,连老夫都看不透了。”

    陈青帝点点头,沉默半晌,屈指弹在刀脊上,凝重道:“究竟是否防主,试试便知道了。”

    他突然扬起手,手腕甩动,将符刀直接抛出,三尺长的漆黑光影,在半空中不停旋转,破风声沉闷而压抑,陈青帝抬起右臂,横在符刀下方,显然是要以身试刀。

    阮籍见此一幕,面色大变,急道:“少主不可。”

    这符刀是他亲手铸造,究竟有多锋利,没人比他清楚,虽然陨铁制器,韧性最为关键,但阮籍一身铸剑术早已登堂入室,又有六年前少庄主赠送的铸剑图谱查漏补缺,如今已然艺业大成。便是于这符刀而言,锋利只是末道,但出自阮籍手中的兵刃,再如何寻常,切金断石,也是极容易的事,更何况是他花费了大心思的。少庄主此刻间以手臂试刀,若真出了偏差,他便是百死也难赎其罪了。

    当下不敢有丝毫耽搁,阮籍急忙上前想要将少庄主拉到一旁,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明明眼前没有任何物事,他却像是凭空撞到了一堵墙,寸步难行,阮籍一身的本事都在铸剑一道上,修行着实差了太多,数次挣扎着上前,始终不得其门。

    半空中,那柄漆黑符刀旋转而下,站在下方的陈青帝心神微动,如臂使指,止水境一尺气墙缓缓而散。阮籍心神凛然,强行忍住闭眼的冲动,眼睁睁看着那符刀快速斩臂而过,触地的瞬间,随之整个儿没入了地底。

    但并未出现阮籍不忍睹视的血腥画面,

    阮籍如蒙大赦,后怕地连连退却数步,眼神痴呆:“刀背,是刀背。”

    很显然,适才符刀坠地的瞬间,若是以刀刃旋转而落,错上这一星半点,则势必会齐根斩断陈青帝整条右臂,但所幸,最后那一着,是以刀背斩下。

    虽然惊险。

    但这符刀防主一说,由此而破。

    相器一道,并非复杂:

    寻常刀剑,只观其器形、文理、颜色、光泽、鸣声,即可分出优劣。但若在铸器之初,就已出现炸炉百余次,尤其是在一代铸剑大家的手上发生这等诡谲异象,则不可排除为不祥之兵的可能,这时须以滴血之法验之。可若是连这法子都也无用,那便只有以身相试了。

    只是如此惨烈决绝的试刀之法,放眼整个洛水城间,又有谁敢去做?

    阮籍怔怔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孤傲身影,隐约间,竟瞧出了几分老庄主陈繇的影子。

    不动如山。

    侵略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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