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城几乎已脱离中原王朝,位于大靖边陲,却又与北边的俱芦洲相距甚远,因其临洛水而建,故得此名。
在洛水城西南角,屹立着一座古朴庄重的八脚牌楼,牌楼非是普通石坊,遍观整座大靖朝,怕也是仅此一例,因其并非寻常四柱,实为八柱冲天柱式,由南北二面四柱三楼、东西二面二柱三楼,四面围合而成。整座牌楼用料极为考究,以质地坚硬的青色茶回石镂就,陈青帝幼年时读书修行觉得累了,多半会到此处玩耍,因而如今即便是相隔五年,对这里依旧熟悉。
在这石牌楼的四面上皆有剑刻阴文,分别写着“君子不器”,“菩提妄心”,“上善若水”和“风林火山”,字体古怪,却与罗浮山中那块刻着“陈公繇之墓”的碑文如出一辙,举重若轻,潇洒如意,原来早已自成一家。
放眼偌大洛水城间,鲜少有人知晓,这坊上已跳脱出“规矩”二字的新奇书体,皆为铸剑山庄已故去的老庄主陈繇所书,一十六字,更分别对应着当今儒释道兵四家修行门派。
穿过八脚牌楼,便是一条荒废已久的商业街,如今整座城池的人流,大多汇聚在东西二市,除却某些上了年纪的城中老人,多半也不再有人记得,数十年前,这里也曾是一派繁华。
雪下的不停。
商业街一处九楹之大的破旧楼阁中,突然传来一阵阵血腥味十足的残忍笑声。
一个赤脚踩在毛毯上的少年居中坐在主位,笑容邪魅,纸扇轻摇,瞧着确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风流写意。
如果……不是瞎了一只眼的话。
少年所在的这座楼阁,虽说乍一眼去瞧,的确残破不堪,可里头却别有洞天,地底处铺设有数条地龙,烧着注定耗费银钱无数的珍稀木炭,因而即便是在这寒冬腊月里,赤着双脚,依旧不会觉得寒冷。
“二公子,此处自有老奴照料,天寒地冻的,您还是回去歇着吧。”少年身旁,站着相同装束的四人,为首的是个双手笼在袖筒中的麻衣老者,形容丑陋,一条狰狞疤痕从额头延伸到嘴角,分外狰狞。
老者目光从门外缓缓收回,寒声道,“您放心,即便此前那个逃出去的死士,真有胆量集结残余的天罡地煞前来此处,老奴也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被老者唤作“二公子”的,自然就是如今洛水城铸剑山庄的少当家陈西湖了。
“呵,闲着也是闲着,既然有好戏看,就没理由错过。”
陈西湖将手中折扇一节节叠起,突然戏谑笑道,“大伯当年亲手豢养的天罡地煞一百零八死士,听着名头很唬人,但这半月以来,早被我们一一剪除,如今地煞七十二人几乎死绝,天罡三十六人也遭受重创,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否还有胆量再来送死。”
麻衣老者点点头,眼中掠过一抹冷厉之色,再次抬头看向门外。
这已是他第十次看向那里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陈西湖微微蹙眉,对于身旁老者的反常举动,他早已注意到了。
“福叔,你在看什么?”陈西湖突然问道。
“二公子,老奴今日一直心有不安,总觉得我们忽略了什么。”麻衣老者躬身答道。
“说说看。”
麻衣老者偏过头,看向这片空荡楼阁中央,三个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黑衣死士,神色凝重。
这是在今日申时前抓捕到的。
其实天罡地煞早在半月前,便已暴露行踪,当日少庄主陈青帝被二爷一脉联手围攻,重伤身死,一百零八死士察觉之后,倾巢出动准备死战,却不想二爷早有防备,在这座破败长街内布下天罗地网,引诱他们前来。
那一役,天罡地煞死伤过半,阵型早已大乱,匆匆撤退后又因无人善后,留下了太多痕迹,被二爷陈药师捕风捉影,险些一网打尽,到如今所余下的,不过只有三十人而已。
麻衣老者想到这些,心念千回百转,思虑许久之后,突然说道:“二公子,天罡地煞已然所剩无几,这半月来不间断追杀,仅剩的最后三十人,始终都在四散流亡。但您应该很清楚,最近几日,他们就像销声匿迹一般,再不肯轻易露面了,想来也已察觉到咱们在洛水城中留下的诸多人手。但是为何……偏偏在今日,这些死士又敢明目张胆地再次现身?”
“说下去。”陈西湖陷入沉思。
“老奴猜测,想要调动这些死士,其间必然存在一种特殊的暗号印记。”麻衣老者寒声道,“而今日,洛水城的暗桩中,恐怕有人在咱们眼皮子底下,留下了这些印记,天罡地煞见到之后,自然要出现。”
陈西湖面色顿变,手中折扇被他无意识间握的咯咯作响,他沉思了许久,喃喃道:“不应该啊,能调动一百零八死士的,整个铸剑山庄,也就只有大伯陈繇和我那个兄长了。大伯一年前练功出了岔子,丹田内燃起阴阳之火,自焚而死,整个山庄的人都见到了那具尸身,这事不会有假。至于陈青帝,当日联手围杀此人,你我皆有参与……”
说到这里,陈西湖目光渐渐冷了,有着掩饰不住的怒火恨意,厉声道:“说来我那位兄长也真是好手段,半月前长姊给他喂下散功水都奈何不得他,父亲、我、福叔你等一众好手联手绞杀,仍是被他刺瞎我一只眼睛,伤了本公子的修行根基。若非是他,我又何至于到现在,悲惨到跌境于知微?本公子原本有望冲破止水境,连神隐门槛都能一步跨过去的,因他的缘故,全都毁了!”
说到最后,陈西湖已近乎咆哮。
麻衣老者同样心中一寒,忍不住抬起手磨挲着脸上从额头一路贯穿到嘴角的狰狞疤痕,即便相隔半月之久,仍是觉得隐隐作痛,眸光中更有掩饰不住的惧意。
他当日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平日里看着温和儒雅甚至有些懦弱,一旦决意出手,竟能在重重围杀之下,不仅伤了二公子一只眼睛,更是以五指生生破开他止水境凝聚出的七寸气衣,险些撕烂他整张脸。若非当时在一旁,尚有一位出自青叶宗的高手压阵,恐怕还真会被他杀出一条血路。
但所幸,他终归还是死了。
被挑断手筋脚筋,毁去气海丹田,埋骨于乱葬岗中。
“可若不是他们,整个洛水城间,就再没人有集结天罡地煞的资格,难道是我猜错了?”麻衣老者蹙眉凝思。
啪!
一道声响突然打断他的思绪。
麻衣老者抬起头,见到二公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三个本该昏死过去的死士身旁,一只手扼住其中一人下颚,脸色阴沉。
“你这家伙不厚道啊,明明中了福叔的软骨掌,全身动弹不得,竟然还能让你生出些许气力。”陈西湖手腕一拧,这死士的嘴中,随之吐出一枚黑色药丸。
陈西湖狞笑道:“该说你蠢,还是说你有魄力呢?醒来的第一时间,不想着逃跑或是对我们出手,反倒要自杀。怎么,想要断了自己后路,不让余下的天罡地煞来救你们?”
“可你们不是死士吗?难道还指望着彼此间有所谓惺惺相惜的袍泽情分?不过若真是这样,那再好不过。”他抬起手臂,大拇指指向身后,冷笑道,“瞧见没有,这里除了本公子外,尚有止水境四人,不光是他们,在这座楼阁附近,还藏有不下于十二位知微境修士,你的那些同伴余孽若真敢来,插翅也难逃了。”
“一直都听闻大伯陈繇豢养的一百零八死士,知微境内无敌,我呸,还不是一身本事都用在刺杀上?这座楼阁就是本公子专为你们选的,四下空旷,连个隐匿身形的地方都没有,真敢大摇大摆地现身,你们就是有天大的手段也要大打折扣。”
被他扼住下颚的死士双眼死灰,默不作声,身旁另外两人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因都中了麻衣老者的掌力,早被切断与周遭天地元气的感应,气海丹田也同样被封锁,根本动弹不得。
陈西湖眼中露出猫捉耗子的戏谑神色,玩味道:“其实本公子一直都在好奇一件事,半月前我那位兄长身死之后,你们这些天罡地煞发现是我爹在背后一手操控,不顾一切地选择赴死,这事本也无可厚非,但你们为何在死伤过半之后,又突然选择逃离了?按理说,这不该是死士的行事风格啊,还是说如今连死士都也开始怕死了?啧啧,若真是这样,那陈繇父子还真是悲哀。”
三个瘫软在地的黑衣死士面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陈西湖。
“怎么,他们如今都已死了,你们天罡地煞就是些连主人都没有的野狗,难道还不懂得摇尾乞怜?本公子今日心情好,给我叫唤两声,说不定我大发慈悲,放你们离开也没准。”
黑衣死士无动于衷,依旧冷眼看他,眸光中带着一丝嘲讽,仿佛在讥笑他这个五年前被刺瞎一只眼睛的二公子。
“找死!”
陈西湖登时怒不可遏,突然从腰间扯出一把匕首,冷声道:“还敢瞪我……很好,那本公子就先废了你们一双招子。”
手腕翻动间,寒芒闪过,掌心间匕首下一刻便要刺入其中一人眼底。
嗤——
利器入肉的声响。
空旷楼阁中,随之传出一声凄厉惨叫。
“不好。”
站在陈西湖身后的麻衣老者面色突然大变,身形长掠而出,一息间便拦在二公子身前,目光疾转环顾四周。
如临大敌。
此前自杀未成的黑衣死士双眼尽是血污,但这血却不是他的,勉强睁开眼睛,就见到身前的陈西湖神情凄厉,面容扭曲,掌心间匕首早已掉落在地,而他的手腕上,不知何时,竟被一粒尖锐石头刺穿出一道狰狞血洞,鲜血飞溅流出。
“谁?”麻衣老者目光陡然偏移。
门外。
一个身着藏青短衫,手握一柄漆黑符刀的少年。
一步一个脚印,缓缓走了进来。
陈家。
陈青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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