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出鞘的破风声甫一响起之时,陈青帝如临大敌,但在听见随后的女子声音后,陈青帝又松了口气,悄悄卸下防备。他抬眼望过去,只见一个身着红裙的曼妙女子,左手握着雪白剑鞘,右手拎着一把犹自滴着鲜血的承影剑朝他缓缓走来,猩红血珠沿着剑脊流淌而下,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痕。
女子容貌绝美,肤白胜雪,一双丹凤眼狭长而妩媚,右手袖口微卷,露出半截玉臂,两条腿修长笔直,身材匀称,既不显纤细,也非丰腴,施施然走来之时,曲线毕露。虽然当下的她手上正拎着把剑,又故作目露凶光,却仍是不惹半分俗气,美艳不可方物。
女子姬弋。
寒门出贵子,此言并非空话,数十年来,寻常人家中,的确出过不少让人眼前一亮的修行天才,但若相较于三大世家,终归还是差了一截。尤其这一代的年轻一辈子弟,尽是惊才艳绝之人,诸如铸剑山庄二爷膝下的公子陈西湖,伯园的唐荆轲,城主一脉的姬弋。
这三人皆为三世家各自当代魁首,名动整个洛水城。
三人境界大抵相仿,但正如围棋一道,同为九段国手,尚有弱九与强九之分,放在修行一途,同境界间仍有高低之别。三人中,洛水城主幼女姬弋,当居首位,铸剑山庄二公子陈西湖次之,伯园唐荆轲位列第三。
这二三之间,最近五年来,互有高下,但总体算来,仍属陈西湖强出一筹。
而姬弋,虽是女子,且又是姬家最小的女儿,却最得洛水城主宠爱,其年仅六岁时,便可感悟天地元气,自踏入修行以来,冠绝同境诸辈,一骑绝尘,为洛水城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在她之后的二三之争虽然旷日持久,时有互换,但始终无人能撼动其榜首位置,这种境况,维持了整整十年之久。
直到一年前,铸剑山庄那个传闻到了十五岁都不曾修行的少庄主,一朝横空出世,方才打破这一局面。洛水城一年一度的大比中,他力挫各家高手,最为人看重的姬弋,百余回合内,虽能与他斗个旗鼓相当难分胜负,却终因气机耗尽,后劲不足,同样败下阵来。
眼见自家闺女落败,当时的洛水城主啧啧称奇,非但不动怒气,反而大为赞赏,对着一旁端坐主位的老庄主陈繇笑言:“有子如此,却要雪藏十五年之久,使人只知陈西湖之流,却不知铸剑山庄中,原来还有陈青帝这等人物,陈公不愧是读书人,说话行事永远出人预料。不过适才看那一双少男少女,倒也般配,陈公若觉得可行,不如你我两家就此结为姻亲如何?”
彼时老庄主陈繇闻言,一笑置之,虽然并未应承,但自那之后,两家的确走的比往日更近了些,哪怕陈繇在此不久后突然逝世,洛水城主也都曾撷着幼女姬弋前往祭拜。女子未曾婚嫁前,礼法有规,切不可祭外家之人,这举动显然已是僭越,也不合乎情理,但其中代表的意味,不言而明。
此时,陈青帝怔怔站在原地,看着女子越走越近,嗓音微哑,轻声道:“大彪,你怎么来了?”
“罗浮山中那么大的异象,想不发现都难。”姬弋冷哼一声,深吸了口气,胸前风光虽被捂得严实,却难掩波澜壮阔,怒声道,“还有……不许再叫我小名!”
陈青帝哑口无言,歉意道:“对不起。”
姬弋眼神森寒,神情愈发不满,可在眸光深处,却又掩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情愫。对于眼前的这人,虽只是数月不见,她却只感到过去了数年之久,然而一朝面对面地终于站在一起,她竟又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了。明明很想让他知晓自己心迹,可说出的话,露出的神态,又下意识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姬弋只觉得好生烦恼。
她见过洛水城的许多少年英才,诸如陈西湖、唐荆轲之流,不可否认,他们的确当得上是龙驹凤雏,天资艳绝,却无一不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之辈,自以为见过高山,便从不在意脚下众生,总故作姿态地自以为超凡脱俗,她早看得厌烦了。
但眼前之人却不一样,平日里待人接物,无论对谁,总是极为温和,简直就是一个脾性好到没边的人,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讲,已近乎软弱了。可同样是他,当初在洛水城的演武台上,一旦决意出手,身上气势浑然一变,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注定她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东西存在,叫作气魄。
很难想象,如此强烈反差的两面,竟极好地融合在了一人身上,或许正因如此,才会让她当初哪怕败在他的手上,却仍是对这个第一次谋面之人,生出一种微妙的好奇,自此念念不忘。
但姬弋总觉得看不懂他,处处矛盾的很。
直到那日在老庄主陈伯伯的灵堂上,见到这个跪在灵位一侧的人,机械地不断扣头拜谢所有前来祭奠的亲友时,他神情麻木,仿佛整个人都被抽走了灵魂,那一刻,她竟隐隐有些心疼,才终于恍然明白:
原来在这世上,有些人虽然看似软弱,但其实那正是他们的难得可贵之处,愿意真诚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有俯首折腰的温和,却同样不缺上位者高高在上的雍容气度。
情不知所起,自此一往而深。
姬弋心神恍惚,沉默了许久,突然轻声道:“知道你还活着,真好。”
陈青帝神情一怔,似乎没想到眼前女子竟会生出如此大的转变,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这憨货!”
姬弋羞恼地骂出一句,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她沉闷地咳出一声,唇角随之溢出血渍,映衬得那张娇艳红唇,更有一丝惊心动魄的美丽。
陈青帝脸色一变,哑声道:“大彪,你受伤了?”
姬弋冷哼一声,瞪眼佯怒道:“再敢这样叫我,一剑刺死你!”
女子闺阁乳名大多温婉,可她那个不靠谱的城主老爹,总是充满恶趣味,竟给她取了这么个粗鄙小名,让她气得牙痒痒。整个洛水城中,敢叫这两个字的,除了那个总被她提着剑追着满院跑的老爹,也就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了。
陈青帝扶着她坐下,两根手指搭在她的腕上,触手光滑,像是碰在一块羊脂美玉上,能明显感觉到姬弋的身体,出现一瞬的僵硬,陈青帝并没理会这些,只是静心探查她的伤势。
父亲陈繇向来博学,涉猎之物驳杂繁多,无论是修行、铸剑、丹道还是医理,无所不包,跟在他身边十五年之久,耳濡目染下,自然也算精通。半晌之后,陈青帝抬起头,眼中掠过一抹哀意,看着她道:“你跟叶白蝉交手了?”
听他竟能一语道破关键,姬弋并不吃惊,也不隐瞒,扬着一颗脑袋倨傲道:“我不相信你会病死,为了查明真相,就对你二叔手下的人出手,然后,便知道了……你的遭遇。铸剑山庄中虽然高手众多,但即便联手围杀,也绝不该有人能破了你的止水境,将你重伤成那样,你堂弟陈西湖瞎了一只眼,二叔陈药师一脉的手下伤亡大半便是明证。如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必是庄中那个出自青叶宗的外来高手所致。”
姬弋眼中悲哀之色浓的化不开,却又不愿他看见,撇过头道:“被自己最亲近的人算计,我知道你心底的苦,你的仇没人报,那就我替你去清算。可是我不明白……那青叶宗的叶白蝉虽然实力不俗,也将我重伤,你就算不是他对手,想要走,怕也不是难事,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是最后那般结果?他们都说你死了……”
陈青帝脑中不由自主地再次出现当日的血腥一幕,哑声道:“长姊陈洛狮,事先给我喝下散功水,我的止水境连七成实力都使不出……”
姬弋闻言,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突然拉着他的手冷声道:“跟我回家,既然你没死,阿爹一定会给你主持公道。”
陈青帝摇摇头,看着她认真说道:“阿弋,这终归是我陈家一脉的家务事,青帝要自己清理门户。”
“可是你?”
陈青帝勉强一笑,轻声道:“我伤势已经痊愈,境界也已重新恢复,铸剑山庄,终归要再回去的。”
姬弋看着他的眼睛,心中顿时一沉,她最怕的就是这个,眼前这人的性子她如今太清楚不过,一旦下定决心,再如何去说,也决计改变不了了。
姬弋蹙起眉,难过万分,将手中承影剑放入剑鞘,递给他道:“这把剑是你当初给我所铸,今天你拿去吧,你的剑器已被叶白蝉所毁,没了兵刃,就算再大的实力也要大打折扣。山庄内高手重重,陈伯伯当年豢养的‘天罡地煞’死士也不知所踪,孤立无援,没人能帮你,多把剑也能多出一份胜算……”
陈青帝看着雪白承影,摇头道:“剑已折断,就不再用了,我会重回洛水城取一把符刀,那也是父亲生前再三叮嘱的。”
他扶起姬弋,后退了两步,躬身揖礼道:“阿弋,你对我的好,青帝永远记在心上,这一场灾劫,是青帝命中注定的,因而不论结果如何,我都想自己走下去,你切莫与城主提起此事,令他难做。此外,三味草与七花叶可治你的内伤,回到府上,你煎成一碗药汁服下,三日后便可完好了。”
姬弋看着他一副认真的模样,没来由地只觉心中一阵委屈,她很想要大哭出声,可还是倔强忍住了。
她突然鼓起勇气,走上前轻轻抱了他一下,姬弋眼眶发红,突然大声道:“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回来!”
陈青帝身形一僵,半晌后,轻轻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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