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在椅子上活动了一下手脚，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他奇怪地发现，自己心里没有丝毫紧张，反倒有些轻松。
过去一个多月，诺亚一直隐隐约约担心这一刻的到来。但是现在，心里的波澜却似乎自然而然地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巨大的危机感，让他觉得这些事并不重要；也许是刚才老子爵的表态，让他觉得可以诚实相告。又或者，是终于可以卸下担子的放松？诺亚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他知道，在这时候，他终于能够坦诚面对自己脑中的两份记忆了。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诺亚轻快地开口，发现自己居然还笑了起来。“几个月前我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就在那时候，我发现脑子里多了一份记忆。”
“……那份记忆不是这个时代的，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但是却有些熟悉，有些相同的地方……”
诺亚一开始说得有些混乱，布鲁斯子爵皱着眉头，想要尽力跟上，但是却越听越糊涂。诺亚渐渐放松下来，自己也意识到说得不妥当，于是休息了一下从头再来。于是布鲁斯子爵听到了那分成七个大洲的世界，上下煌煌五千年的历史，各个不同的文化、种族、国家，那些绵延千年的争斗。
“……他们历史上，和我们现在很相似的一段，叫中世纪，延续了一千年。不过说起来也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比方说他们那个世界，在那个时期，教会的势力比我们这里大得多……他们的教会崇拜的神，就是上次说过，把世界淹了的那个……”
布鲁斯子爵听着听着，眉头渐渐松开了。说话的依然是他的儿子，手舞足蹈都是自己熟悉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被塞进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但是在行为上，还是自己的儿子没有错。
“……物产和我们这里很像，还有许多我在这里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比方说一种从地里开采出来的黑油，能拿来做许多许多东西……可惜我获得的记忆里，这部分不是很详细……”
然后是各种各样的技术。工业革命，蒸汽机、发电机、信息革命。那些听来荒诞不经的事情，仔细想来居然每一件都是合理的。这样一个庞大的世界不可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没有人能够想象出这么一个庞大、复杂、而又丝丝相扣的世界。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东西，就巴掌那么大，看起来是黑色的镜子，不过会亮起来……能和任何人通话，不仅是说话，连对方的长相都看得一清二楚……也很可惜，那东西没有好几百年的积累，是造不出来的……”
渐渐的，遗憾代替了兴奋，似乎对这份记忆没能记录更多有用的东西而不满。那个世界已经分化的非常精细，每个人都要接受很久的教育，才能在前人的肩上为世界添上一块的瓦片。数十亿人的合作啊，那是怎样恢宏的场面……
“……不过有些我们还是可以做的。我们可以炼铁炼钢，把铁矿熔化成白亮的液体，可以直接从炉子里倒出来……铁的质量会非常好……现在炉窑区已经开始尝试烧制耐火砖，一旦烧出来，我们就可以盖高炉、平炉，这些我都知道该怎么做……还有枪，就是我以前说过那种武器，我也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布鲁斯子爵开始明白，最近一个多月来诺亚的所作所为。无论是更烈的酒，能治疗自己的药，还是今天为青岩堡赚了钱又带来危机的各种东西，都是来自那份另一个世界的记忆。自己的儿子已经渐渐与那份记忆合二为一，他已经越来越多地用“我”这个词来指代那份记忆，就像他自己就是那个名叫陆俊成的人。这种变化，可能诺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说得口渴，诺亚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喝完，又继续说了下去。能潜进深海的钢铁船，能飞上天空的大铁鸟，能飞到大地上空，亲眼看到大地本来是球型的卫星。诺亚释放了几个月来从不能与人分享的激情，想要把陆俊成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布鲁斯子爵。那个世界上人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的生活是如何便利，每个人脸上带着怎样的表情，那些表情从来没有在农奴脸上出现过。
过了很久，诺亚终于停下了自己的叙述。他还有许多激情，还有许多东西想说。但是那些东西似乎聚集在他嗓子眼里，似乎在他脑中混乱地绕成一团，让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要说起一件事，就想起这件事还有个前提事件；而要说这个事件，就还必须牵扯到更多的事情。完全解释清楚一个世界是不可能的，那是一张巨大的，无论拿起哪一根线，都会扯动整张大。这一发现让他张口结舌，觉得自己花了一下午时间所说出来的，只不过是一点点支离破碎的片段，哪怕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带着忐忑的心情，望向自己的父亲。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布鲁斯子爵背着光坐着，膝盖上还搭着那柄剑，姿势像是没有动过。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老子爵脸上的表情，但是他惊异地发现，老子爵似乎是在微笑。
“还……还有许多。”诺亚讷讷地开口，“但是我觉得……我觉得我可能说不明白……”
“没关系，这样就很好。”老子爵的确是在笑着，诺亚从他的声音里能听得出来。但是，为什么？
“我想起了一件事。”老子爵缓缓站起身，把长剑挂回墙上。他摘下那面画着特纳家族纹章的盾，展示给诺亚看。“特纳家族的纹章，是笔和天平。其他家族会用些动物、武器之类的做纹章，但是特纳家族不一样。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诺亚摇头。
“特纳家族对待农奴和自由民的态度，也和其他贵族家族不一样。我以前跟你说过，特纳家族说是贵族，但其实更像是商人。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诺亚继续摇头。
老子爵把盾挂在墙上，笑了起来，居然笑得很开心。“你的高祖父罗柏·特纳伯爵，时候是福格斯家族的厨房弟。当时福格斯家族是侯爵，卡琳神圣王国福格斯王朝的第一代国王，只比罗柏大几岁。”
“现在都说第一代特纳伯爵是个学识渊博的人，但是他时候并没有读过书，也不认识字。他只是个孤儿，被福格斯家族捡到收养了而已，而且资质平平无奇。这是他在自己的遗书里说的。”
诺亚睁大了眼睛，觉得自己将会听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有一天，福格斯一世和其他孩玩战争游戏的时候，被罗柏看到了。这个厨房弟当时提了些建议，福格斯一世采纳了，然后赢了。后来也一直都是如此，在两个人的一生中，一直都是同样的方式。罗柏帮助福格斯家族赢下一仗又一仗，有些战斗简直是奇迹。直到他把这个家族送上王位，才给自己取了姓氏，画下了自己的家徽纹章。”
诺亚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的高祖是平民出身，是开国功臣，但是没想到来历居然是这样。
“据说福格斯一世要罗柏·特纳做宰相、封公爵，任全境守护，但是罗柏·特纳拒绝了。他只肯接受一个伯爵的封号，然后建立了王都学院，想让这所学院足以和学城抗衡。他还建立了王都商会，要把商人像其他行业那样组成行会。但是在他去世之后，他的儿子没有他那么聪明，最终学院没能发扬光大，王都商会也渐渐消亡。再下一代，特纳家的伯爵被削成子爵，你的祖父也回到了利蒙郡。现在王都学院里依然有些罗柏·特纳的手稿，没有人能看懂。据说那里面藏着大秘密，但是人们都解读不出来。”
老子爵点燃了一根蜡烛，想了想，微笑着放在火炕上的桌子上。
“我看过他的遗书。当时那张羊皮纸已经很脆了，也有了些被虫子咬出的洞。他的有些用词我不懂，本来以为是丢失了些什么，或者是他去世前神志不清。但是刚才我才发现我错了。”
诺亚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心脏开始怦怦跳了起来。这意味着……
“他的有些奇怪的用词，”布鲁斯子爵脸上的微笑渐渐放大，成了诺亚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愉悦表情，“你刚才也用过。公司——是这么说的吧？”
一片白光闪过，诺亚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见雷声。他的脑中轰隆隆响成一片，之前的种种猜测在这一瞬间坍缩成一个事实，指向一个从未考虑过的方向——
他的高祖，罗柏·特纳，也是个穿越者！
这是诺亚的第一反应。但是稍后他才发现，这个反应有点不对劲。为什么会用“也”这个字？自己现在是诺亚·特纳，还是陆俊成？
这个问题带来的冲击，并没有稍微减缓得知自己高祖真实身份的震惊。诺亚陷在两个问题里，连布鲁斯子爵问了他什么都没有意识到。
于是布鲁斯子爵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次。
直到第三次的时候，诺亚才听到那个问题。而理解那个问题，又花了他一点时间。
“对。”诺亚用尽力气才从嗓子里发出声音来。“我想，他留下的秘密……我也许能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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