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消息就会传出去。利蒙郡子爵继承人一下子卖出四万块肥皂，彻底掀了四大商会的生意，这个消息在这个缺乏娱乐的时代，会成为轰动一时的奇闻。没有人在意利蒙郡在哪里、子爵继承人是谁，但是冒出来个家伙和四大商会正面硬刚，绝对是个喝酒聊天时的好话题。
而且那些商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把这个消息尽快传出去。尽快传到四大商会耳朵里，尽快让四大商会阻止诺亚……然后才能拿到自己的赔偿金。
所以事情接下来将会这样发展——
大概今天下午，就会有些渡鸦飞往不同的地方，把这个消息散步到大陆各个国家去。快一点的话三五天，慢一点的话十天半个月，四大商会就会开始派人调查这件事的真伪，顺便把利蒙郡子爵继承人卖出的其他东西也查得清清楚楚。大幅面的纸张、更烈得多的酒，还有所有人都闻到过的香水，也会逐一纳入四大商会的考量。
然后他们还会听到更多的传言。能把乱七八糟的石块粘起来的泥浆，能把大石块从悬崖上崩落的雷霆，只要有心人想要探查，都会明明白白展现在人们面前。随后四大商会就会逐渐意识到，这些都是出自特纳家继承人诺亚·特纳之手；而这位继承人，据说一直是软弱无能的……
然后商会的代表就会来青岩堡……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就会变得有趣了嘛。
诺亚吹着口哨，回自己的房间洗了把脸，打算稍微睡一会儿。但是脑中的念头还是转得停不下来，可能是刚才精神太紧张了。诺亚叹了口气，打算去院子里逛逛，顺便给墨水刷刷毛，再多喂它吃几把豆料。这阵子真是苦了城堡里的马了，可怜的马，连豆子都不能敞开吃。
现在好了，咱有钱了，吃一把扔一把也不心疼……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有钱了也要勤俭持家……诺亚这样想着走下楼梯，却看到侍卫长泰勒爵士正要上楼来。
“诺亚大人。”泰勒爵士行了一礼，“要是您方便的话，子爵大人想要现在见您。”
“哦好。”诺亚跟着泰勒爵士往子爵卧室走去，想着过会儿再去喂马。
布鲁斯子爵的卧室已经大变了模样。壁炉已经被封了起来，在壁炉旁用红砖水泥盘了一张火炕，通过壁炉原有的烟囱排烟。火炕上铺着几张毯子和兽皮，摆着一张桌子，要是子爵再盘腿坐在上面，就会很像陆俊成记忆里那些在东北大炕上猫冬的老人。
不过子爵并没有像老农那样盘腿坐着。子爵在炕上坐得笔直，身上穿着旧皮甲，正在用一块石头专心地打磨着长剑。从剑柄护手处直到剑尖，老子爵沉默稳定地一次次把石头在剑刃上推过去，磨平细的卷刃和豁口。
诺亚记得这柄剑。这是本来挂在子爵卧室墙上的一柄单手剑，经常和一面画着特纳家纹章的盾挂在一起。不过在诺亚的记忆里，这柄剑已经很久没有被拿下来过了。
“火炕感觉怎么样？”诺亚咧开嘴笑，可能因为喝多了些酒，头还是有点晕。“我想让木匠做几扇窗户，就像指挥部那样的窗户。两面都贴上纸，这样冬天海风也吹不进来了。以后我们会烧大块平板玻璃，用来做窗户会更好。”
布鲁斯子爵抬头微笑，手上还在一下一下打磨着长剑。“按你想的去做就好。”
诺亚点点头，看了看周围。靠墙的一块地板看起来颜色和其他地板不一样，他知道那是以前放床的位置。他挠挠耳朵，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中午喝了点酒，还是有点晕……怎么想起把这把剑拿下来了？”
老子爵把剑放在眼前，眯起一只眼睛看了看，又换了个面继续打磨。“这把剑……好久没用过了。”
“我十五岁那年，我父亲说我练了这么久，也需要一把剑了，不能总是拿柄木剑打来打去。当时城堡里情况好了一些，也有了铁匠，他就让我去铁匠铺自己挑一块铁来打。烧红，锤扁，折叠，再烧红，再锤扁。这样捶打了半个月，铁匠拿那块铁给我打了这柄剑，说是铁已经打成了很好的钢，会是一把很好的武器。”
诺亚微笑听着，他很喜欢听父亲讲这些陈年旧事，以前很少有机会听。说起来，布鲁斯子爵最近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喜欢絮絮叨叨讲那些老故事，讲他的父亲母亲，讲多斯镇，有时候还会讲讲关于特纳家族那位老伯爵的传说。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从肺炎开始痊愈的时候？
“今天来看，这把剑算不上什么好武器。看，就连剑柄这里的配重，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铁球。剑柄这里，还是用牛皮带子一点点裹起来的，断过几次，又重新裹起来。”
诺亚点头。剑柄已经很久没有保养了，上面缠着的牛皮绳已经泛出白色的盐碱来，还有肉眼可见的裂痕。
“这柄剑，杀过一些人，主要是在西境平叛的时候杀过。我不喜欢杀人，但是有时候不得不做。对方来杀你，你不杀他，自己就要死。那时候年轻，想着就算自己死了，也要砍对方一剑，最好捅一剑，那样更容易让对方也死掉。”
老子爵放下石头，拿起一块布，轻轻地擦拭剑身，低头微微笑了笑。“结果受了些伤，却没有死掉。平叛战争打完了，回来利蒙郡，以为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拿剑杀人了。前阵子病得要死，更是这样想。”
气氛开始慢慢有些不对了。诺亚收起了笑容，在椅子上坐直了。
“今天听了你做的事情，我就把剑取下来，找出来了这套皮甲。现在板甲是穿不动了，就算穿上可能也会晃晃荡荡，毕竟我现在太瘦了。链甲也找出来了，正在让人上油。已经有些锈了，可能还要补一补才行。”老子爵淡淡地说，“不过这把剑，我还是能自己保养一下。”
诺亚张嘴想问为什么，但是一下子愣住了，觉得背上涌出了冷汗。他自己也想到了为什么，只是以前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
老子爵点点头。“你也已经想到了，很好。我真吓了一跳。听你说你的计划的时候，我没想过你会做这么大……两千多金镑啊，恐怕东境守护加里公爵，一年也收不到这么多钱。”
太大意了。诺亚低下头，恨不得锤自己几下。利蒙郡只是一块封地，青岩堡只是个城堡，一共只有十几个骑士。突如其来有了这么大笔收入，而且很快就会传到其他国家去……怀璧其罪。
赚了钱，要是实力不够保不住的话，反而只会把命送掉。各种人都会像闻到鲜血气味的苍蝇一样涌过来，而自己基本上手无寸铁……
“你的方舟计划，需要很多用钱的地方。那就尽快把钱花掉，花在别人能看得到的地方。”老子爵用布沾了沾油，擦着长剑。“赚了这么大一笔钱，很了不起。哪怕是在我最大胆的梦里，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但是花掉更重要。”
“以前啊，我总是担心你太软弱。让你去监管市场，送你去王都学院。你喜欢看书，这是好事，但是我也担心，你会不会把自己藏在书后面。你母亲走得早，我也不懂教育孩子。现在想，是对你太苛刻了。你一出手，就这么惊人。”
老子爵停了下来。他伸手去解剑柄上的裹着的牛皮绳，那长年未用过的牛皮却啪地断了，一圈圈散落下来。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挥剑。”老子爵看着手里的牛皮绳，把它扔到一边，拿过一根新牛皮绳缠了起来。“你还记得吧，你时候，我用过双手大剑。不过那只是为了好玩……够悍勇的骑士才能用双手大剑，没有盾，一往无前，遇见什么都一剑劈开。人，马，甚至是树和石头。我遇见过那样的骑士，根本连跟他打的信心都没有。”
“不过要是逼急了，即使是面对这样的骑士，也总是要拼一下的。到时候退无可退……我的身后有你，有利蒙郡这片土地，这些人。就算再挥不动剑，也不能退。退了一步，就全完了。我死了，就轮到你。你死了，利蒙郡和特纳家族也就完了。”
老子爵用力拉着牛皮绳，一圈一圈用力勒紧。他咬着牙，额头上的血管高高隆起。
“要是你想走，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去学城，去沙湾王国，或者去北方，都行。你还年轻……不像我。我不能走，但是你可以。你自己决定。”
布鲁斯子爵说着这些，虽然表情有些狰狞，但声音平淡得像是讨论晚上吃什么。诺亚知道，就算是他现在真的离开利蒙郡，老子爵也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
“如果你要走，把能带的都带走。人，钱，任何东西都行。”
诺亚轻轻摇摇头。
“那么多人跟着特纳家族那么久，他们不该死。要是你走的话，尽量多带走一些人。”
“我不走。”诺亚声说，声音得连自己都不确定是否听见了。
“换个地方生活也好。哪怕是不打算要特纳这个姓，也没有问题，活着就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诺亚清清嗓子，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清醒了。“我不走。”这次声音大了一些。
“不走也可以，我们继续留在利蒙郡。”布鲁斯子爵用力缠紧最后一圈绳子，打了个结实的结。
然后老子爵抬眼望着诺亚，浓黑眉毛下的灰眼睛鹰般锐利。“那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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