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在暗影里慢慢移动着。这个洞穴她很熟悉，没有发出哪怕一点声音。粘液流进岩壁上的凹处，牢牢粘在上面，把包裹了简的粘液茧向上拉动了一段，然后又松开。如此往复，让简觉得自己像一只蠕动的虫。
慢慢地，简从洞顶绕过那些粗大的钟乳石，穿过了宽阔的大厅。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人只有的一点，忙碌的样子好像蚂蚁。中央的平台上坐着几个魔女，好像是蚁群的王。简用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些魔女，但是还是没法分辨她们的长相。她只知道，其中一定有一个是上次出手攻击自己的那个。
那种被火焰烧灼的疼痛似乎依然存在，依然心有余悸。简把动作又放缓了一些，现在离目标那么近，稍微不心就会功亏一篑。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加倍心才是。
原来作为仓库的那个洞口依然有人在进进出出，似乎伊芙家族没有改变它的用途。自己的布偶应该还在那里，这些东西都会统一存放。地下人没有什么属于个人的物品，所有的东西都是所有人共用。一个人死去，他的衣服会被另一个人穿，他的席子——如果有的话——会铺在另一个人身下。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任何东西都会严格地按照地位高低往下传递。
最少，大部分的家族是这样的。伊芙这样的家族，自然也不会例外。
只有这个布偶不一样，伊芙家族应该也不懂该怎么分配它。这是简个人的东西，只属于简一个人。珍和维拉让她保留了这个来自自己母亲的遗产和礼物，但是就简所知，这种情况非常少见。听说在五大家族中，人们有时会拥有一些只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那些地位最高的人在死去后还会下葬，而不是被做成诱饵和肥料。简没办法想象那样的生活，那是多大的浪费啊。
简没有渴望过五大家族中的生活，但偶尔也会想象一下。那几个家族甚至建立了城市，听说他们不会住在洞里，而是把石头凿开，把地面磨平，甚至还有地方放置发光蘑菇，专门只用来照明而不是为了吃。他们会让那些最高层的孩子们读书认字而不是工作，但甚至还有足够的食物来养宠物——听说是一种动物，会发出有趣的声音，不像是夜行兽。听说那些大家族的高层人物们也不用工作，却能每顿饭都吃到鱼，身上穿的是最细致最柔韧的织物。
那是什么样子的呢，简不知道。她以前听维拉说过，黛西可能是从大家族中被赶出来的孩子，但是黛西来的时候已经和其他孩子一样瘦枯干，只穿着勉强能蔽体的衣物，甚至伤口还没有长好，残肢还露着鲜红的嫩肉。
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见过黛西和安妮了。这两个孩子一个瘦残疾，另一个的能力不但无用还有害，甚至连家族中最底层的力量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游离在家族外的人。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找到足够的食物，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已经默默死在哪个角落里了。希望不会吧。虽然她们什么都做不到，但也是两个孩子啊。
简叹了口气，把自己从这些想法中拔出来。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居然会发呆，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仓库里的人还在进进出出，有个监工正在挥舞着树皮鞭子，让那些工人们快点动起来。工人们把成熟的发光蘑菇送进仓库，用微弱的风吹干，这样可以保存很长时间。简只是知道这种做法，但是从来没有做过——家族的食物永远不够吃，没有多余的可以用来储藏。
以前这个仓库里只放了几件衣服，但现在已经堆得半满。干燥了的发光蘑菇铺在地上不再发光，那些新采收的还在释放着微弱的光芒。工人们来来去去，没有人抬头看一眼。简就在他们头顶，可是谁都不会发现。
简仔细寻找了一会儿，找到了自己的布偶。被放在一个角落，伊芙家族似乎也不知道该拿这个东西怎么办，只是让它这样靠着岩壁坐着。看见它的那一瞬间，简觉得眼睛里要流出眼泪来。她慌忙忍住，仰起头让眼泪重又流回眼睛里。眼泪是咸的，不能浪费掉。
她眨了几下眼睛，才重新恢复视力。工人们拖着疲沓的步子低着头来来去去，像极了蚂蚁洞里的工蚁。简无声地从岩壁上慢慢滑下来，慢慢伸手去拿那个无人注意的布偶——
在那一瞬，异变徒生。
一面石壁轰然破碎，声音大得让简也呆了一下。一个圆形洞口出现在岩壁上，里面露出来一个形状奇特的大头，整个头就有简那么高。那颗头张开嘴嚎叫了起来，震得简不得不马上捂住了耳朵。她看见那张嘴里密密麻麻好几排牙齿，螺旋形地一层层直延伸到嗓子中去，每一颗牙齿都像是尖锐的石头，在蘑菇微弱的光亮中反射着危险的光芒。
洞穴里的所有工人都愣住了，然后又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开始一边大叫着一边乱跑。简趁乱抓起自己的布偶，沿着岩壁向上爬。她回头看见那颗头已经从岩壁上的洞里退了出去，另外的一些身影正在从洞里钻进来。
钻进来的那些生物像是人，但是脸上没有眼睛和鼻子，只有如树皮般的皮肤，上面有裂开的嘴。他们的手脚都细瘦得像是树枝，但是臂却奇怪地膨大起来，看起来像是蚁后的肥肚子。那些像是树枝捆扎成的生物整齐地两个一组冲过洞口冲进洞穴，嘴里发出的声音不是人能够发出来的。
简将自己粘在岩壁上，浑身发冷地看着这一幕。那些怪物扬起膨大的手臂，便猛地收缩一下，似乎喷射出什么东西。在那东西扎穿一个伊芙家族的工人后，简才看清楚。那像是尖利的石头短矛，大约有简的臂那么长，和拇指差不多粗细，表面黝黑但却泛着光。
那些怪物喷射出短矛的动作，快的看不清。简只能看到一条条暗淡的轨迹，接下来就是喷溅的鲜血、爆开的肢体和痛哭嚎叫的声音。简不敢动，只是俯视着这些怪物，他们还在从洞穴里冲出来，他们已经杀光了仓库里的所有人，正在往大洞穴冲过去……
另一种生物正在从洞穴里钻出来。它们像是巨大的蠕虫，但是身体的前半段披着厚重的铠甲，材质看起来与那些短矛很像。在足有两个简那么长的身体后部，是白色的、蠕动着的身体，表面长着坚硬的毛。透过身体，能看见里面有些红色的东西在慢慢蠕动。那是什么？看形状……像是一个蜷曲的人……
直到这时，简才反应过来。她把布偶粘在身上，尽量慢地沿着岩壁向上爬。只要不被看见……只要爬到大洞穴顶部就安全了，在那里不会被看到……
简的嘴唇发抖，默念着让自己不要慌。她紧贴着岩壁，能感觉到坚硬的石头从皮肤上划过去。她慢慢一点一点往上爬，收束着粘液，一点声音都不发出……
一颗石头从岩壁上掉了下去。轻微的声音敲响，一路撕扯着简的神经，在岩壁上碰撞着，落了下去。
简眼睁睁盯着那一块石头，却什么都做不了。她马上用粘液把自己裹了起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块石头，心里期盼着不会被那些怪物发现。只是一块石头……只是一块石头……在这么喧闹的环境里，不会被听见的……
那块石头落到地上，滚了两下，刚好在一个怪物的脚边停了下来。那个怪物没有眼睛的脸转了转，先是看向地上的石头，又抬起头，望向岩壁，一寸一寸地向上搜索。
简一动不动，连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虽然她也知道这样做没有必要——周围环境一片乱糟糟，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不会被听到，但是她却依然这样做了。
那个怪物扫视了一圈，低下头。简刚松了一口气，就见那怪物抬起头，同时扬起了手臂。
痛！
简的大腿一阵剧痛，痛得让她几乎昏厥，忍不住叫了一声。她没有看到那支短矛是怎么发射出来的，想躲也无从谈起。她咬紧牙想要继续往岩壁上爬，但是一动起来，马上痛彻心扉。
被钉住了吗……
简咬紧牙关，用粘液粘住那只短矛，猛地向外拉出。血液飞溅了出来，简的眼前一片模糊。她马上向岩壁上游动了上去，再也顾不得隐匿行踪。
几支短矛叮叮叮地敲打在身边的岩壁上，最近的离她只有几寸距离。那些怪物叫了起来，不知道在喊些什么。简紧咬着牙催动全部魔力，迅速游上洞顶，又以钟乳石为屏障，不住地游向大洞穴的洞顶去。那里很高，即使是怪物的短矛也不会打到那里。
简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凹陷，这时才觉得自己的体力与血液正在一起流失，身上不受控制地流出冷汗来。她躲在钟乳石后面，以粘液探进大腿的伤口，虽然止住了出血，但却止不住晕眩。从洞顶看下去，下面已经变成了一片屠场，不似人声的喊叫、濒死的惨叫在各个角落响起，发光蘑菇被毫不吝惜地踩成碎片，渐渐黯淡下去。
她远远地看到，中央的高地上几个魔女背靠着背，在做最后的反抗。她认出来了上次那个一出手就重伤了自己的魔女，她的火焰正在变得越来越红，喷射的距离也越来越短。另一名魔女正在她面前为她竖起透明的屏障，但是那屏障马上就被击碎了。两个魔女的动作停了一瞬，简发现她们同时被短矛刺穿。
然后，一只巨大的蠕虫游动了过去，把两具还在挣扎的躯体整个吞了下去。在蠕虫走过的路径后，地面变得干干净净，只拖出了一道道长长的血迹。
简在洞穴的高空，看着这一切。她觉得非常疲累，甚至连动一下手指都很困难。但是她依然强撑着，用粘液织成了一个大茧，将自己固定在洞顶的凹陷中。
在做完这一切后，她才终于能疲惫地垂下头，任自己坠入深沉无梦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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