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济南总督府,弓长就给皇帝写去了一份奏疏,一是请罪,他私自将那两万民兵给遣散了,二是,请求皇帝调兵给他,或者是让他自行招募。
等待回应的几天,去寻找闫亭亭及其家人的西东回来了。
他一个人回来了。
弓长看着满身尘土的西东,是说不出的失落与懊悔。
当初真不该让那个丫鬟独自去寻亭亭……
“爷……”
弓长埋着头摇头,闭着眼说:“无须再说了。”
“我打听到他们的去向了。”西东站在弓长身前说。
弓长睁大了眼睛抬头看西东,问:“你既然已知去向,那为何不去寻找?”
“我——我无法将他们带回来——”西东“咚”一声跪坐在地下,低着头说:“二夫人一家的确是一路向北走。在准安,二夫人等到了耳朵,但杨义的杀手也追上去了。他们一路逃跑,一路被追杀,一直被追到平阴,被逼到黄河边,大难不死,教一伙来黄河对面接人的民兵给救了下来——”
看西东顿住了,弓长忙问:“然后呢?”
西东给弓长叩了一头,才说:“那民兵——是万民军。后来,二夫人一家就被带进了聊城,又跟随田工木的部队走了。此刻,应该到山西了。”
听到这些话,弓长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原来我们距离如此之近——我竟不知……她就从我眼前这么走了……”
藏不住的懊悔与失望让他埋头于双掌,一动不动得将自己隐藏于寂静。
而西东,也同样静默地跪在弓长腿前,心中怀着不亚于弓长的懊悔。
当初她就站在我眼前,为何那般轻易得让她离开了……
缘不逢时么——一坐、一跪的两个人同时这样想。
皇帝的圣旨迟迟没有下。
圣旨没等到,弓长反倒听说朝廷里又有许多人参了他一本,说他打活仗和贪污军饷。
听到消息的时候,他想得是:打活仗的这事,那帮人也不是不知啊。
西东看弓长跟他那一帮部下聊完了,在回后堂的路上就问:“爷,可是又该请我和您一同去吃牢饭了?”
弓长似乎是思考了一下,笑着说:“有可能。你最好做好搁在里头的准备。我已无金银去和牢头打交道了。”
从这日晚上开始,弓长等的不再是皇帝许他调兵的调令,而是来抓他的诏令了。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没有调令,也没有诏令,他等来的是一封密旨。
上面就简单的写着:自可行事。
写字的黄绸上加盖了皇帝的私章。
拿着这样一封密旨,弓长感慨万千。但最终,这些感慨都成了心中隐痛。
为陛下,也为这个已经破败不堪的国家。
第二日,他怀揣着这段黄绸,带着西东一起离开了济南。
勒了勒缰绳,让马速慢下,他说:“我们先回一趟兰陵,将余下的田,还有那处宅子卖了。然后用这些钱招募些兵士。”
“田可卖。”西东紧蹙着眉,说:“爷可真想好了?那可是祖宅啊。”
弓长笑了一下,说:“陛下都已到了下密旨教我自可行事的地步。我能不全力以赴么?”
“我是宁安伯之子,到哪儿都是朝廷里某些官员的眼中钉、肉中刺。”他说:“自从我被陛下复起之后,每日弹劾我的人不知有多少,哪日陛下顶不住了,祖宅还有意义么?”
“所以,这条路,走到哪儿算哪儿。”他最后说。
回到兰陵家中,弓长便将所有屋子都走了一遍。每进一间屋,他的心便又空了一分。像是将曾经在每间屋中的回忆,留在了那间屋里。
指腹触摸书案,慢步走在书房中,他看到书架上的一个包袱,便取了下来。
解开一看,里面是一身褐色布衣。
看着这身衣服,他不禁问:“她心中,有无有我……”
自言自语过后,他便脱下衣服,将这身布衣给换上了身。
心里想着他与亭亭在一起的过往,他突然就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西东,我来问你,万民军到平阴的黄河边接人,接得是何人?”
这一句话,给也在想事情的西东来了个措手不及,仔细回想了半晌,才说:“听摆渡的船夫所说,在救起二夫人一家后,河边又来了一个男人,说那人身穿着一身儒衫,是位先生。”
“先生?”弓长点头说:“定是个人物。所接之人,不会简单。”
将田和房产都处理完过后,他们又继续向西南走了。
西东问:“我们去往何处?”
弓长说:“去湖南、贵州那边。那边言语,与山东不通。但那边的人,又不像我们这处的人不经打。再加上那边连年受灾,无须银钱,只要管饭,人就会跟你走了。”
西东笑着应和道:“爷想得周到。”
“走吧。”弓长踏上水边的一叶舟,说:“先同我去一趟绍兴。”
但刚站上舟,他就又退到了岸上。
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可还有一事,还差一件事,没有做完。
他回过身来看西东,说:“你之前说,你要离开。现在就走吧。”
沉默半晌,西东同样注视着弓长,说:“主子啊,你还有谁啊……”
弓长说:“我还有陛下,还有国家。”
“可你身边只有我!”西东瞪着弓长这样说。
良久的沉默——
弓长又踏上了那叶舟,背对着西东说:“那就来吧。”
进了浙江,再到绍兴,弓长没有惊动一个人,趁夜直接跑去了钱唐的家里。
突然深夜拜访,钱唐便知必有大事商量,就立刻挥退了一干家人,独自带着弓长到书房里说话。
先说要紧的事,弓长拿出一段密密麻麻写着字的白绸交给钱唐,说:“劳烦大哥上道奏疏,将此信藏于奏疏封面木板中。再在其疏中的每一列头一个字写道:‘自、可、行、事、在、木、中’这七个字。”
他从椅子上起身,跪拜着说:“弟在此先谢过哥哥了。”
“快起、快起——”钱唐被弄得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拦住弓长下跪,就只能赶快将人扶了起来,说:“我明白、明白。我这就去写奏疏,明日就上奏。”
弓长一边摆手,一边坐回椅子上,说:“无须着急。大哥肯帮我,我已是感激不尽。”
“近日朝中对部堂你是议论纷纷,”钱唐问:“在山东可是出何种大事了?”
“无大事。应该说,就无事。”弓长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此次出来,实是为去湖南等地募兵的。以前的兵用不得。”
钱唐问:“这是为何?”
“因为敌军的兵与我们的兵相互相识,两边谁都不愿打。”弓长说:“兵可以再招,可令我不安的是,流窜在河南、陕西一带的反贼,他们的兵力竟达四十六万之巨。这可比全国各省的兵相加都要多。”
钱唐也被惊吓一跳,“竟有如此之多!”
“打不是办法,那些兵也都是平民百姓。”弓长点头,说:“我有意诏安,奈何手中没有谈判的筹码。想让他们‘解甲归田’也不能。”
他不再说自己的事,问道:“大哥这边如何?”
“部堂走后,杨义派人上岸来过一次,让我们给勉强挡回去了。”钱唐忽然笑了一下,说:“那次以后,乐嘉看着硬打我们实是打不赢,就又去当细作了。”
他说:“因为这事,三弟还笑话说:‘这军师当海盗还当上瘾了’。”
弓长问:“可有进展?”
钱唐摇头。
这个夜晚,弓长没有在钱唐家中多留,说了几句话,就又走了。
在往江西、湖南方向走的一路上,乞丐遍地,土匪横行。
弓长对乞丐不感兴趣,反倒是对那些纠集在一起聚众斗殴的土匪颇有好感。
“我正是要这种人。”
于是乎,他也在这群正打得热火朝天的壮汉中掺和了一脚,将两边人都给打趴下了。
“都打什么?真有能耐,跟我干啊!一起去干大事!”
两边土匪看弓长挺能打,心中不免生出敬畏,其中一边的一个头目出来说话。
“干各种大事?”
弓长这会儿开始不紧不慢起来,挽挽袖子,又拍拍身上的土,说:“我的大事,你们想破天去也想不出来。说出来又怕你们胆,不敢跟我走。”
“我跟你们说,”他一一看过周围的三十多个壮汉,说:“我这边儿是有吃有喝,有钱花。能教我看中的都是好汉。”
“好大的口气!”另外一边的头目不服气,说:“你不就能打么!你有何本事!”
“知道北方的粮仓在哪儿么?”弓长不屑地暼了他一眼,说:“在山东!多富的地方。整个山东啊,你们听好了,整个山东,都是我的!”
这一下,可惊坏了所有人。
但在惊吓过后,众人在心里一寻思,又都不信弓长说的话。
又是方才那个头目,也是不屑地瞅着弓长,轻蔑地说:“那边不是有两伙起义军么?他们都没攻进山东,你说山东归你?你当我们都傻么?几日前姓余的那帮起义军还到这儿抢了一圈儿,说是在山东被撵出来,来这儿补给。”
弓长笑着问:“谁撵的?”
“这我哪儿知。”那头目说:“肯定是官府呗。也真可笑,那两帮子人被官府撵得到处跑,就是灭不了。那官府也真够没用的。若是我,我将那帮家伙屎打出来!”
最后一句话,引来了一片哄笑。
弓长也跟着笑,然后问:“听你这话,你与那帮家伙有仇?”
“有仇?”那头目突然生起气来,喘着粗气说:“有大仇!我敢说,这一片儿十七八个城镇都与那帮家伙有仇!不是那帮狗,我会沦落到、到,会沦落到来、来做土匪么!”
“狗屁官府!”他又气急败坏地说:“那帮狗崽子一来,他们躲在衙门里连个头都不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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