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山月,名字很好听,但只是因为我出生在县城与农村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沟里。我出生那晚,据说月光如水。然而父母并不会因此便爱我,他们深深失望我是个女孩,直到两年后弟弟的出世,他们才算是完成了人生大业。
幸而我学习成绩很好,初中时在县中学一直名列前茅。中考前老师多次劝说父亲,告诉他即便是投资也要有长远眼光,大学生的前途肯定比中专生好许多。父亲这次说服了母亲,送我去市区一所名校读高中。我们那时读书只要成绩好,读名校是不花钱的,换成现在,我的命运大概不会走出县城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不算县城人,不过我们那个小山沟离县城只需要步行十来分钟,在心理上我一直认同自己为县城人。小山沟里是单调而寂寞的,土地与田野,山丘与树林,多年后我很诧异城市人把这些当成美好的事物。在当时,这些对于我来说意味着贫瘠。
县城多好啊,有光鲜亮丽的服装店,虽然我从来没有勇气迈进去,但是能够从门口路过时打望下里面时髦的场景,也觉得生活有憧憬。县城还有网吧,有奶茶店,有杂志铺……这里的生活是绘声绘色的,有变化,有希望,不像小山沟里的生活,一眼望得到头。
我只有一米五几,瘦瘦小小,五官也很乏味。我知道改变命运唯一的机会就是读书,因此即便我向往那种热闹有趣的生活,但也绝不敢分心去玩乐。成绩好给我带来了自信,在中学里同学们也把我当成了县城的一份子,我并不太费力便能融入其中。而这一切,伴随着我踏入市区的重点高中而发生了变化。
按照现代人的视角,乐山不过是一座四五线小城市,可是对当时的我来说,它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窗,也轻易击碎了我全部的自信。我们那所高中坐落于青衣江岸,风景秀美,汇集了全市所有中学的优等生。我在班上成绩中上,再也无法因成绩优异而拔尖,同时陷落到无尽的自卑深渊里。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世界远远比我想象的,还要丰富精彩百倍、千倍、万倍。
原来商品房可以装修得那么优雅明亮,浴室里可以像外国电影中那样装浴缸、用名牌沐浴露;原来电影院比县城里的录像厅宽敞干净许多;原来县城里那些时髦服装被城市人嗤之以鼻地笑话老土;原来同学脚上一双运动鞋是我们家半年的收入……
第一年的春游,我们班组织去了峨眉山脚下泡温泉,我像是误入仙境的爱丽丝,整个人仿佛在梦中行走。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如此高级的酒店,如此奢华的环境……那天晚上回到寝室,我把头蒙在被子里流泪,终于懂得了自己的卑微,以及永远无法企及的幸福。
高二文理科分班,我和娜娜成为了同桌。很巧,我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得知对方生日时我俩互视一笑,友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娜娜是乐山市区人,个子比我高一些,长得也比我漂亮。当然,一切仅限于和我比较。她家庭条件普通,还住在老城区的旧楼里。后来我常去她家玩,老房子光线阴暗,比我家的屋子好上许多,却也远远比不上家境优越的同学住的新房。她面容清秀,打扮却不如另一些城市女生时髦,她向我抱怨母亲不肯让她自主打扮,只能按照母亲的审美观穿着。换言之,她也没有什么物质自由。
娜娜比我贪玩,她看言情小说,看动漫,很少主动做练习题,成绩中下。但是我在她面前没有任何优越感,她虽然比不上最优秀的那些女生,但是比我绰绰有余了。她人缘好,有许多朋友,班上颇受女生欢迎的历史课代表,平时对人冷冷淡淡的,但是中午会约她一起打乒乓球。娜娜虽然没太往心上去,但这些琐事无意中增长了她的自信。我看出来了,她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如果不是因为和娜娜成为朋友,我其实也没有机会去家境富裕的同学家聚会,见识到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在城市人中显得极为木讷的我,根本不懂怎样加入他们的社交圈。娜娜带着我,大概也是避免孤独。她在成绩优异家境富裕的同学圈子里,自然也难免自卑。带着我,多少能中和这样的心理,使得局面变得复杂一些,搅浑水,生态多样化。
客观来说,娜娜真是个好朋友。虽然她有她自己青春期的烦恼,也有这个年龄女生特有的小自私与小心机,可是她对我一直保持着亲切与和蔼。娜娜能很好控制自己的情绪,大概是她人缘好的重要原因。相比较之下,我的刻板与贫穷藏也不藏不住,而娜娜善于伪装平静,混迹于各式圈子里。
我并不傻,知道学习才是我的主业,高中三年我的主要时间精力肯定是投入到厚厚的练习册中的。但我感谢娜娜,和她做朋友,让我无趣的生活多了些不同的色彩。高三那年,同学间流行生日时请客吃饭与送礼。我也想像城市同学一样过一个热闹的生日,收到时髦的小礼物,可是我负担不起请客的费用——甚至于,我都不懂怎样挑选餐厅,怎样规划菜品,怎样邀请同学。
娜娜在这方面有着小聪明。
我看得出来,她和我一样想过生日收礼物,却又不想花太多零花钱。生日前两日的化学课上,她偷偷对我说:“我俩生日同一天,要不我们一人一半凑钱请客,一起举办生日会?”
“我的钱不多。”我实话实说。
“我来想办法。”她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完全放弃了学化学。
钵钵鸡是乐山当地民间小吃,有着上百年的历史底蕴。&ot;钵钵&ot;指瓦罐,钵外面是画着红黄相间的瓷质龙纹,钵内盛放配以麻辣为主的佐料,菜品在特殊加工后用签串制,晾冷浸于各种口味的佐料中。这种吃法最早来自乡村,后来乐山人流行起来,尽可能保留了瓦罐与菜品的质朴,增添乡野情趣。钵钵鸡一般有两种味道,传统四川红油与藤椒味。
藤椒指的是峨眉山出产的一种像藤萝的野花椒树上八九月结的藤椒果,由青而紫,玲珑剔透。到了夏末初秋,摘来鲜果,盛于陶钵,将热菜油浸淋,辅以鲜芋荷叶、芭蕉叶遮蔽香气而制成。因此藤椒口味的钵钵鸡才是这一片的地方特色,可我实在吃不惯那个味道。
娜娜很聪明,她选择了提前和钵钵鸡摊的老板预订好菜的分量。我和她一人只花了五十块钱,就请十位同学吃得酣畅淋漓——素菜多些就好,反正钵钵鸡汤汁的味道足够鲜辣送饭。
同学都是她邀请来的,我像是个局外人,但我依然很开心地收获了生日礼物。我没有告诉娜娜,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过生日。
听山月讲她的故事,是叶晓这几天来唯一的乐趣。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显老的瘦小女人,叶晓很难想象她是一个杀人犯。
“然后呢?”叶晓轻声问。
然后我们都考入了省城的大学,我进入了一所一本大学学管理,娜娜只考上了专科,学新闻。我们感情依然很好,几乎每周都会聚一次。偶尔我俩还会在阳光灿烂的午后逃课,骑着单车买三块钱的奶茶到城市最大的广场里仰望天空发呆。那段日子很快乐,是我们迈入社会之前最美好的时光。
哦,不对,是我迈入社会之前最美好的时光。娜娜比我聪明,她一直懂得怎样生存。在大学里她就开始交男朋友,而且从男朋友手中拿到了不少钱,她终于可以自主打扮了。
“你是因为嫉妒杀了她?”叶晓忍不住问。
不,我为什么要嫉妒她?大学毕业后我进入了地产公司上班,工作辛苦但待遇颇丰,没多久我就在省城贷款买了房。我弟弟没有考上大学,也不肯出去打工,在家务农。父母总是在亲戚面前说,山月出生那天,月光洒满了山头,是吉人之相,大概是因为我每个月会寄两千块钱回去吧。
我和相亲认识的程序员结了婚,虽然不够浪漫,但日子平稳而踏实。我怎么会嫉妒娜娜呢?我是担心她堕入深渊。
听到这里,叶晓混乱了。
她毕业后一直不踏实工作,男朋友换了四五个。虽然看上去日子过得还不错,可这是长久之计吗?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下去。
于是我请她来家里吃饭,做了钵钵鸡叙旧,红油与藤椒两个味道。她知道我从来不吃藤椒,丝毫不起疑心。我把百草枯加入了藤椒味的钵钵鸡里,她痛了三天后才死的。
叶晓满肚子疑惑想要追问,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监狱管理员走到牢房门口高声喊:“山月,批捕!”看守所里的人在等待着被宣判命运:批捕或者释放。
山月被马上带走了,留下一大堆的不解给叶晓。
牢头得知叶晓的困惑后哈哈大笑,“你还真相信那个疯子说的话啊?她是用钵钵鸡毒死了人,但死的是她老公,不是什么闺蜜。鬼知道她真实的人生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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