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凯有一段时间非常痛苦而困惑。
妻子怀二胎的时候,阿凯出轨了。与性欲无关,阿凯只想找个发泄口,宣泄对生活的绝望。要不然,他可能就要留下孤儿寡母去自杀了。
其他人是无法理解的,他们只会指责嘲笑羞辱他的感受,像是看戏,还是无趣的样板戏。
阿凯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可是没有人能够告诉他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什么。不是对与不对,不是责任道德,就能逼一个人活下去。那段时间每天夜里阿凯都做噩梦,梦到自己在格尔蒂迷宫里四处逃跑,身后无边的黑暗里藏着人身牛头怪托罗斯,它想要把他撕成两半。有一次,托罗斯抓住了阿凯的左手手腕,将他整个人拎起来一抖,他的胃、心、肺、肠子就从嘴巴里倒了出来。阿凯大叫着惊醒过来,发现是妻子抓住了他的手腕。
妻子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阿凯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苦苦冥思,自己是什么时候看过格尔蒂迷宫的故事。他很快想起来,那是大一刚刚入校时,他在图书馆闲来无事翻看的神话故事。学艺术的人需要看点神话放飞想象力。阿凯在一所艺术院校学陶瓷工艺,那个年龄的艺术生都做过成为大师的白色梦。毕业后阿凯到建陶厂工作了三年,存下一点积蓄后毅然决然辞职去了双廊。
阿凯在双廊开了一家叫做“意思”的手工陶瓷店,自己负责设计,然后将图纸寄给以前的同事在景德镇那边的工作室生产。当然,阿凯定期也会亲手烧制作品,放在店里主推。这是阿凯梦想中的生活方式,虽然赚不了太多钱,但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在双廊开店的两年是阿凯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每天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惬意度日。那时阿凯留着长发扎着辫子,一幅艺术青年的派头,似乎也不是没有希望朝向大师方向努力的。
妻子阿文也在做文艺梦的年龄,才会来到双廊旅行,走入阿凯的陶瓷店。那是一个阳光极好的午后,淡季时分人不多,阿凯泡了壶普洱坐在店门口晒太阳。阿文穿着才买的白族长裙走到橱窗前,似乎对天蓝色小人玩偶特别感兴趣。两人在喊价讲价间熟稔起来,没一会儿阿文也坐下来喝茶,听阿凯吐槽游客不懂手工陶瓷与工厂中批量生产的陶瓷完全不同,只会看到价格的差异。
阿凯这段话激发了阿文的爱情,他说:“陶瓷是人类文明史上最早出现的一种艺术形态,在所有艺术门类中最单纯、最简洁。这是一种需要用时间用灵魂把玩的艺术品,若非光阴的打磨,若非生命的洗礼,罕有人能懂得它的意境。”
两人很快投入爱河,阿文陪阿凯在双廊住了半年后,阿凯同意关店,随阿文回老家厦门结婚。开始阿凯计划得挺好,厦门也是一座文艺气质的旅游城市,看到合适的机会就重新开家陶瓷店。可是等到经历了结婚与买房之后,阿凯心都凉了,他发现自己果然是不接地气的文艺青年,低估了生活的重担。厦门虽说也是一座文艺旅游城市,但是和大理那种包容得下浪子的文艺完全是两回事。厦门的房价容不下阿凯这样随性的“伪”艺术家。
阿凯憋着暂别陶瓷的闷气去了一家地产广告上班,阿文在出版社。从天上飘着的文艺青年生活落地到烟火人间,幸而两夫妻共同努力赚钱供房,小日子倒也过得安稳温馨。周末的时候阿凯就在家里设计作品,遇到满意的也会寄给景德镇的工作坊烧制,家里已经堆了七八个不错的作品,阿凯寻思着要不要开家淘宝店来卖。
这样的念想伴随着女儿的出世而彻底崩塌,与女儿诞生后的日子相比,阿凯觉得之前的二人世界已经是天堂。再也没有任何精力与时间设计作品,阿凯感觉自己变成了工作的机器,日夜不停地转着,转出房贷钱,转出奶粉钱,转出月嫂钱。
不过,女儿是天使,她的笑容足以抚平阿凯的心不甘情不愿。每当阿凯对如今的生活感到疲惫与绝望时,他就打开手机看看女儿的照片,鼓足劲继续转下去。咬牙坚持几年吧,阿凯心想,等女儿稍微大点,再重新做陶瓷。
阿凯与阿文的矛盾爆发在国家宣布开放二胎政策之后,阿文想再生个孩子,阿凯拍着桌子怒吼:“一个女儿哪里不够?我都不需要儿子,你难道还重男轻女?”
阿文的眼泪流下来:“我就想给女儿生个伴,不那么孤独。”
阿凯觉得不可理喻,他自己作为独生子女一点都不孤独,他搞不懂阿文为什么对生二胎有执念。也不看看他们两人多大的能耐,也不看看现在养孩子要花多少钱,也不看看厦门的房价贵得多么离谱?操,阿凯在心里骂,自己鬼迷心窍才会从双廊来厦门这个鬼地方。
两夫妻的关系在确定阿文怀二胎后降到冰点,阿文铁了心要生,阿凯满腹怨恨。他也不是恨阿文,他不知道应该恨谁。或许应该恨自己,为什么当初不一心一意做陶瓷,和客人谈什么恋爱。阿文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事已至此,再多怨恨也无用。他还是勤勤恳恳上班,老老实实交工资,只是人变得越来越沉默,心里有个什么东西要炸裂一样,以至于每晚做噩梦。
阿凯遇到那个女人是在沙坡尾的一家酒吧,原本是同事聚会,大家都散场后阿凯还不想回家。两个人是怎么搭上话,又怎么开房上床的,阿凯已经没太多印象。但他永远忘不了的是,事后那个女人对他倾诉婚姻里的痛苦,让他想起了阿文。
是啊,阿文也曾经是个文艺女青年,两人才会有共同语言走到一起啊。究竟是什么时候,生活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剧本,他和阿文都变成了另外的人。
第二日阿凯借口头痛在家睡了一天,昏昏沉沉中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回到大学的课堂上。教授在讲台上讲艺术史时说:“陶瓷作为一种艺术形态,有着最生活化的实用性。它的灵魂是抽象的,它的作用是平凡的。它可以泡一杯清茶,也可以养一支绿芽。”
阿凯醒来后似乎悟出了什么,偷偷把家里那几个陶瓷作品带上去了阿文的表哥阿强家。
阿强是当地的农民,没读过什么书,但有一手好厨艺。他之前在八市有家卖五香卷的铺子,开了整整十年,小有名气。可惜的是,前段时间他被查出癌症,就关了铺子在家治疗。
“你能把铺子转让给我,再教我做五香卷吗?”阿凯把几个陶瓷放到阿强家的饭桌上,“不值钱,但是我用心设计的。”
阿强想了片刻,点点头。
五香卷是厦门民俗小吃,逢年过节、婚寿喜庆,几乎家家户户必备。它用一种专门的豆皮,裹上剁碎的精肉、荸荠、葱等,包成如春饼的一条条,再放下油锅炸成焦黄,切成几段,蘸佐料进食,香、酥、脆、鲜,妙不可言。阿强的五香卷是第八菜市里最正宗的一家,老客人都说他家的炸五香简直香飘整个八市。
“一定要用新鲜猪肉,不要用冻肉。”阿强反复嘱咐阿凯,“别砸我的招牌。”
辞职在家练习纯熟后,阿凯的“阿强五香卷”正式营业。除了极熟的老客人外,并没有人注意“阿强五香卷”换了老板,只是奔走相告:“阿强五香卷”又开档了。
人们记不住阿强的模样,只记得他做的五香卷的美味。
这和艺术家没什么区别。
艺术家去世一千年后,人们依旧熟悉他们的作品。至于他们的人,反而不重要了。
阿凯还是阿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强五香卷”依旧香飘整个八市,生意兴隆。
阿凯在做五香卷的过程里体会着和做陶瓷一样的创造力,只是他再也不需要对游客解释手工陶瓷与工厂中批量生产的陶瓷的不同。所有食客都能吃出来,手工五香卷和超市里卖的有天壤之别。
阿文又生了个女儿,阿凯没有遗憾。这个工作虽然辛苦,但阿凯干得很起劲,赚的钱也足以养活两个孩子。每天早上六点,阿凯都会兴致勃勃地出摊,就像当年他埋头烧制陶瓷一样的投入。今天早上刚刚烧热油,就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客人。女的看上去还没有睡醒,眼袋有点肿,男的却神清气爽,精神饱满。
叶晓端着刚出锅的五香卷一口咬下去,瞬间整个人都清醒了,怎么有这么浓的五香味,简直太好吃了!秦明伸手擦去她唇角的油渣,淡淡说:“不好吃就不带你来了。”
阿凯看着他们的样子,像个历经世事的老司机般在心里感叹:珍惜当下,珍惜二人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