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凄清。幽幽黑水如墨,似流非流。一株巨大的老柳树行将枯朽,只有数枝稀疏的柳叶。横跨洛杉矶的石桥呈白色,宽约五米,长约十米,护栏上雕有十二生肖的图像。低着头的牛或马拉着蒙有黑布棚的木架子车在桥上来往。行人面无表情。桥头有一个胖婆婆,左手拿碗,右手持勺,不断地从铁锅里盛汤给人喝。过桥的人接受她的汤,支付一分钱。我没有喝汤,一是没钱,另外,的确不饿。她微笑着说:“我观你像饿死之人,为何不喝?来,喝汤吧!”我说:“的确不饿!不想吃任何东西。况且,我身无分文。”她说:“你还是喝下为好!我不收你的钱。”我问道:“你这是什么汤啊?”她笑道:“此乃忘魂汤,喝了之后无忧愁,了无牵挂,忘记那该忘的和忘不了的人间事。”我望了望胖婆婆的笑脸,看了看她端着的那碗汤,神思略有恍惚,郁郁不乐地说:“我一直就是一个人漂泊天地间,没有牵挂。有很多事想不出来,怎么都想不清楚,我还要去忘记什么呢?我真是不想喝,但我要谢谢你!谢谢!”
曾几何,这些场景在脑海里反复出现,或梦幻或真实。既陌生又熟悉的交织感困顿了思绪的梳理,怎么也想不起这是何时何地。走过桥,河岸边有一棵高大的枣树。枣树下站着一个男人,他身旁有个男孩蹲在树下玩石子和树枝。我觉得那男人和孩应当是熟悉的人,但不确定他们是谁。我走近,仔细察看他们的面目轮廓模糊不清,泛着白茫茫的光。无法看清他们是谁,只是觉得好似我的亲人。我孤独得太久了,只有我影子陪伴着我,想哭却不知为谁而哭。我心想,我应该是有爸爸的,那男人应当是我复活后的爸爸;我好像有过一个儿子,那男孩应该是我复活后的儿子。我鼓起勇气,试探性地呼喊道:“爸!你不认识我吗?爸,你是俺爸吗?”那男人没有任何反应。“蛋儿!我是你爸爸,你不认识我吗?”那男孩没有任何反应。
不远处,有一个白胡子老头提着灯笼向他们招手。男人牵着孩走向灯笼。
望着他们渐渐走远的身影,我突然感觉自己丢了一种温暖的希望,欲哭无泪,失魂落魄。有或没有,算得了什么,我早已经习惯了;是或不是,真的好在乎,我从未放弃寻找。然而,就算相认又如何能填补缺失的温暖呢?每个人都是脆弱轻飘的枯叶,冷风中飘零,看到彼此的枯萎,徒生无限悲喜泪水。
桥上的行人不见了,桥那边的胖婆婆在煮汤。我想忘记我,不该孤孤单单地忍受凄惶,欲返回桥那边喝忘魂汤,可是,任我如何挣扎就是无法返道。胖婆婆望着我,悠然说道:“奈何桥上魂奈何,前尘往事我忘我。哭尽浊泪离恨天,红尘滚滚相思多。”我高声道:“我要喝汤!”她说:“当初让你喝,你执著不喝……这样吧,你过来,我给你盛一碗汤喝。”
“我过不去啊!不知怎的,这桥有巨大的阻力,使我无法返回你那里。”
“你无法到我这里,我便无法到你那里。”
……我不知道无爱无恨的空间在哪里,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是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我不敢停歇,怕停下来。
不知走了多久,我精疲力竭,一下子瘫倒在地。如果不是俩骑自行车的男人截住我问话,我休息一下之后将会继续走啊走。人就是很奇怪,若不被打搅,一个人会始终做着一件事,永不回头。骑车男人一高一低,身着黑白条纹相间的制服。高个儿掏出一个本子,在我眼前晃了晃,说:“我们是检查局的工作人员你是复活者还是土著居民?”
“我应该是刚复活不久。”
“我问你,你身上有多少钱?”
“一个子儿都没有。”
“那好,你去地狱吧。”
“我凭什么要去地狱?我不去!”
“这可不行!没钱只能到地狱去生活。你从人间来,难道不知道这事情!”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人间、地狱和天堂三个时空的汇交界,专门负责管理游魂野鬼,检查复活者的财富状况。”
“我真是不想去地狱”
“绝对不行,你必须到地狱生活!你身无分文,拿什么缴纳天堂入住费!”
“上天堂要缴纳多少钱啊?”
“去年是九元钱,今年涨价了,至少得十元钱。”
“我的天呐!这么高昂的费用!”
“是啊,就是这么多!不过,入住地狱是免费的,不花任何钱。”
“你不会是在逗我玩的吧?”
“谁逗你了!实话告诉你,你赶快离开此地,若过了时辰再不走,你将会灰飞烟灭。这里可不是复活者能呆的地方,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
检查员临走时给我指出去往地狱的道。我绝望了起来,因为我在人间时听闻过一百国联合政府的反复宣传,说地狱是专业的折磨人的部门。
我不能停下,不能坐在地上想,我要走,要在走啊走的过程里忘记身无分文的恐惧,不愿为下地狱费思量。走,给予我遗忘吧!走累死也好,走得灰飞烟灭也罢,都是美好的解脱,总比瘫软在地上瑟瑟发抖或悲伤要爽快些。
路过一片墓地,破石碑上刻有“某神,葬于此”的字样。墓地中间,一个光着脊背的老头用锹挖泥土。我走了许久,气喘吁吁,换了几大口气,问:“老伯这是什么地方呀?”老头好像没有听到,继续挖土。我走到他跟前,又问了一遍。这回,老头听见了。他直起腰,抬起头,用慈祥的目光打量着我,说:“这是神陵,埋葬神的地方。”
“怎么会有这么多坟墓?”我不解地问,“都是些土坟,如何称陵呢?”
“时间累积久远了,墓就会多。葬神之处就是如此。”
“你在挖什么啊?”
“挖个墓室。”
“又要有神仙下葬?”
“是啊。”老头忧伤地低下头。
“既是埋神处,这里便是天堂地界了吧!”
“没错……你要去天堂就从那个道走。”老头抬起右手指向远处,“那里,那里有个路标……”
我叹息一声,说:“我十分向往天堂……可惜我身无分文……”
“唉,如今的世道变了,做什么事都要用金钱衡量一个可或不可。从前,上天堂不需要缴纳任何费用。”
“我只能下地狱……我真是绝望透了!”
“……你这样,先不去地狱……你就顺着那条长有鲜花的路走到尽头,那是天堂路口。路口处有关卡,有守卫。你去碰一下运气,跟守卫长好好说,看他能不能帮你在路口找份差事。如果你能留下来做工,待攒够了钱不就可以进去了吗!”
“路口能有什么差事?”
“有不少哩!比如,给守卫人员洗衣袜,或者是照料花草……你只管去试一试呗!能有什么可怕呢!”
一丝希望之光照耀人的精气神。想要好的就得去试一试,总比放弃有希望。走在鲜花芳香的路,心中预置许多礼貌优雅的词汇。见到天堂守卫,举止要优雅得体。我应摒弃粗野的脾性,友爱和善地与人相处,真诚热情地和人沟通,竭尽所能地帮助别人。
……天堂路口有棵大梨树,盛开洁白的花朵,如云似雪,漂亮极了。梨树下是一排房子,涂了海蓝色的漆。关卡警务亭外的一个守卫见到我很是热情,“先生,您是入住天堂吧。请您到缴费室去填写一下入住合同书。”
“守卫先生您好!是这样,我想询问一下需要缴纳多少钱。”
“天堂管理局统一了各项费用,只要十元钱。”
“是的,这很是合理!”
“那您就进去吧。”
我微笑道:“这个先不用急。我是否可以见一见守卫长?”
“您有什么事吗?”
“是的,我有一件事情要和守卫长谈,麻烦您给通报一下。”
“守卫长正在休息。您是要等还是急需见?”
“不急!不急!可以等,可以等。”
“守卫长要休息很久,您填完表格,缴了钱,然后,一样是等。”
“这个先不急!我要和守卫长见面谈。”
“那好吧,你就等着。那里有个椅子,可以坐在那里?”
“真是太感谢您了!谢谢!”
这时,警卫亭里面有一个守卫探出头,问我要不要来一杯水。我说不要,微笑着颔首致谢。
亭外的守卫在草地上来回踱步。我问他关卡里有多少守卫,他的嘴角浅浅一笑,没有回答。尔后,径直走向海蓝色的房子。
时间大约过了两个时,守卫长终于睡醒了。他没有扣制服的扣子,袒胸露腹。“我是守卫长,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连忙从椅子上扶拐站起来,谦恭地微笑道:“尊敬的守卫长先生,我很高兴见到您!您休息得还好吗?”
“还不错!”
“我是个情感丰富、心地纯良、意志坚定勇敢的复活者。我双手灵巧,只要是手工活计,我都能够出色完成。我虽拄拐,但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均可干好。如今,我有一事有求于您,不知您可否一听?”
“说吧!”
“这里的花草鲜艳芬芳,需要有专人精心照料。守卫们的衣袜应当有人洗……”
“你是想要我给你找份活?”
“您真是太神奇了!我确实这么想!”
“这里没有活可让你干!想进天堂就交十元钱,填写合同,然后,缴费室里的工作人员会发给你一张独一无二的天堂居住卡。没有钱也好办到别处另谋出路。”
“我知道,知道!您听我说,听我说……我不要工资,只给我食物就可以,一天一顿正好,我饭量……”
“我刚才说的听明白了吗?要不要我再说最后一遍?”
“要不,我啥都不要,只在这路口……我是个人才,你们必定有用到我的地方!我有佩枪,枪法精准!”
“我们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神射手!”守卫长将脸扭向旁边的一个兵,“你,来一个。”
守卫长的话音未落,那个兵往上抛出一粒花生豆,拔枪一击命中。
守卫长低头慢慢扣衣,“你进不了天堂,赶快走吧!这里不缺人才,只缺钱。”
“为什么要钱才能入住?为什么?”
“这里,那里,全需要钱。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每一样都得办理许多证件,每一证件都要钱。体检费、医疗费、美容费、签证费、培训费、房屋费、水电费、蔬菜水果费、交通费、合同金、唱歌绘画写作艺术费、娶妻嫁夫生育子女费……没钱行吗?你说为什么?”
“我要去了地狱,岂不是活不成了!将更惨!”
“现在的地狱还可以,废除了许多酷刑,听说那里进行了大力度的改革,还把千年老魔王给怼死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嘛!无论在哪一界,都能活着,可就是不能灰飞烟灭了。去吧,过了时辰可完蛋了!”
天堂像人间,地狱像什么?
一项项费用,一张张证件,构成一个人的生死痕迹。
一次次期望,一次次破灭,折磨不安的灵魂。
不努力,不挣扎,连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努力了,试了试,倒不觉得遗憾。
离开天堂路口,看到路边的花花草草觉着可恶。事实上,花草依然,心境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