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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光茫照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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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走出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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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中的画面和声音总是模糊的、无助的,屈辱里混合了星星点点的温暖愉悦。若非要挤出些豪壮之言,那便是经历过的人和事如诗似歌,命运不算坏,真实又荒诞,一切不过如此。希望永存,善魂无灭。

    法律规定,每个在人间的生命结束以后都拥有复活一次的权力,若向一百国联合政府缴纳足够多的复活金,复活者可以到天堂居住,进入神的工厂从事体面舒适的劳动。那里的空气清新洁净,生存环境惬意优雅。缴纳复活金很少或根本没钱的复活者只能别无选择地下地狱。地狱空气污浊不堪、贫穷落后、官吏腐化、匪盗横行、法规残忍愚蠢。

    世上的人可以复活一次,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由此可见,辛苦的世人可真真切切是走了大狗屎运了。)天堂和地狱的居民不能复活,生则生,善恶自辨,好为之;死则死,永不复活。

    活着的时候并不知道死后的把戏如何,当死去之后才发现复活之后的世界依然是那么血腥荒谬。

    ……

    我最初的较为清晰的记忆是从乡村逃难进城,一路上缺吃少喝、风餐露宿,无以言表的难堪令人作呕。混乱的难民随地便溺,道路上满是臭哄哄脏兮兮馊乎乎的东西。沿途的每一个厕所都设有自动投币机,不往里面扔钱就无法打开卫生间的门。难民没钱,只能是急不择地儿。稀有的树林有身高十米的巨人兵看守,禁止一切非巨人靠近。巨人兵的汽车二十多米高,五十多米长,巨大的车轮转起来地动山摇,冒着黑烟,飞扬尘土遮天蔽日。荒野上空一坨坨黑色的云仿佛卡在了腥臭刺鼻的空气中。如山一样的粪堆上弥漫着鸡一般大的苍蝇。尿液汇集于每一个低洼处,像河流,似池塘。穷困潦倒的流浪者捡得巨人扔弃的破铁碗当舟行,在尿河屎池里四处讨生活。黄色的人、黑色的人、白色的人,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生命憧憬着、咒骂着、恐惧着、饥饿着……有的陷进巨人的野外大屎坑,活活溺死;有的因偷巨人家的食物而被巨大的宠物吞咬了性命;更多的难民病死或饿死在逃难的路上。末了,仅剩下不到一半的人。

    进入城市之前,安保人员用仪器采集难民的指纹、眼睛和面部信息,说是防范恐怖分子。合法拥有佩枪的的难民被严格审查。我是从乡下逃难进城的穷子,拄着双拐,背包里有一本诗集、一部持枪合法证明书和半个烧饼,腰间配戴一把制作工艺精良的黑色手枪。除此,我再无财产。

    一个少了半拉鼻子、神情冷峻的安保员询问:“你为什么有佩枪?”我说:“我十八岁就向政府申请配戴枪支,我要防身。我有证明书,是合法的,我没有不良记录。你们可以查阅数据库,上面有我的全部信息。”

    安保员打开便携式微电脑,用我的掌纹提出了有关我的档案。他看了一会电脑上的信息,将我递交的持枪证明书和枪弹粗略地瞅了瞅,“嗯,那你为什么进城?”

    “乡下呆不下去了,到处有袭击。为了活下去,我只能是离开家乡。我要活着,我不相信我死了之后能复活。”我轻轻地笑了笑。

    “不要怀疑百国联合政府发布的科学知识!你应相信,相信了就不害怕了。”

    “不信害怕,相信也害怕。”

    “好吧,随便你。你没有家人吗?”

    “我肯定是有父亲母亲的……说不定还有姐妹兄弟……可我只记得我就是我一个人,一直是一个人。”

    “你对恐怖分子怎么看?”

    “说不好,我不知道。”

    “你必须说出你的看法!”

    “……有些人应该是被逼迫的……在我的家乡,他(她)们的行动必然会涉及无辜。有说有笑的,长得并不是凶神恶煞……可是,死了很多很多的人,死了很多。”

    “你不认为他们杀害无辜是邪恶的吗?”

    “他(她)们不该杀害无辜!”

    “他们的罪恶可以原谅吗?”

    “不可以!”

    “为什么?”

    “冤有头,债有主。无辜的人不该受到伤害。”

    “你进入城市以后靠什么谋生?”

    “这个还没有想好,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个城市极为特别,是咱这个地球村的十大综合模范名城之一。你不要试图触犯任何一项法规。”安保员边说边把枪弹和持枪证还给我,“住有不少巨人。”

    “谢谢!非常感谢您!”

    慈善组织为难民提供服务,每人分得一瓶矿泉水和一包饼干。健壮之人可以被人事管理部分配到清洁公司工作,儿童一律进入福利学校接受教育,老弱病残中会弹琴唱歌、跳舞杂耍等技艺的可以到规定的路段卖艺。

    有一天,我心生烦闷,喝醉酒之后竟然坐在街头,莫名地脱下裤衩舞弄下体,像一个卑贱的演员在演着不堪的戏。繁华都市车烟滚滚,人流如潮,有不少人驻足瞪眼观望。那一刻,我似乎找到了一点可耻的存在感。当三个警察向我冲过来的时候,我忽然清醒了许多,意识到自己没有办理过裸演证,肯定要挨罚了。

    警察将我装进抓狗用的铁笼子轮车,推到警务室。因为我属于无证裸演,需缴纳一元五角的罚款。我进城快半年了,却仅有五角钱,差了一元的罚金。法律规定,没钱缴纳罚金或缴纳罚金不足的违法行为人要自觉老实地接受警员的殴打。警长向我宣讲了几句殴打条例,要求我从一胖一瘦俩警员中选出一名执行殴打者。我寻思着瘦子的骨头硬,打人硌得疼,不如挑胖子来打。胖警员先用脚踢我屁股十下,紧接着是抡起双手掴我左脸五巴掌、右脸五耳光。我有点像摇头电扇。最后,胖子用他的亮光头朝我胸膛撞击十下。

    我浑身疼痛,艰难地拄着拐杖,走到一个巨人家门外的菜圃里,躺在了一棵高大的白菜下面。刚躺下不一会儿,巨人家的门洞里钻出来一只红色的大鹅,它瞪着圆溜溜的大眼,凶猛地朝我袭来。鹅是荤素均吃的主儿,若不掏枪打它,我命将葬鹅腹,化一粒屎壳,培育这里的蔬菜。枪响一声,子弹精准命中大鹅头部。那鹅扑扑啦啦、浑浑噩噩,瘫软在地上抖抖颤颤的无知无觉了。鹅,死则死,没有如人一样获得重生的权力。

    在人间,射杀家禽构不成太大的罪。如果被物主起诉,法官往往只是对肇事者辱骂一番,以示惩戒。然而,我开枪射杀的是巨人家的巨鹅,非同平常人家的凡鹅。巨人将我告上法庭,要求法官判我死刑,给鹅偿命。当时,我觉得巨人的起诉要求无理而过份,不可能得逞,并认为法官会安慰巨人几句,然后,对我进行恶语辱骂和两顿毒打就会了事。虽然这比我因无证裸演而受到的惩罚要严重很多,虽然巨人在这个城市混得很是牛逼,但我不相信我会坐牢或被弄死。我准备好了接受法官的辱骂和行刑人员的殴打,拒绝免费无用的律师为我辩护,坚信自己能够应付这桩可恶的官司。那些明明会说能干却要瞎扯胡做的律师令人绝望!

    原告在法官面前表演的伤心欲绝令我有些难过,我抱歉道:“我若不那样做就会被吞噬,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果你在现场就好了,你可以把鹅赶回家……我当时刚被殴打不久,很痛很乏……你知道的,它很巨大,我在它眼里就像一条鱼。”

    “胡说八道!我那大红从到大只吃专用鹅粮,而且,不是我喂不食任何东西,每日每餐都是定时定量。”巨人原告的怒声如炸雷。

    原告的律师像疯狗一样狂吠:“你当日因在街头无证裸演而受到治安警员的罚款和殴打,这对于没有工作、没有钱财和朋友的你来说必然是个不的刺激,于是,你心生不满,恶从胆边起,躲在大白菜下面独自思谋报复、发泄的方式和目标。你想啊想,越想越愤恨,怒情愈演愈烈,情绪十分的冲动。这时,你突然看到一只美丽的大红鹅在优雅地漫步……多么的美丽啊!多么的洁净啊!多么的优雅啊!也许,正是那美丽、洁净和优雅让你产生出逆反、邪恶的心思,你想毁掉不属于你的美好,你要发泄要行动!你拿出了防身佩枪,你见四下无人,你要发泄不满了、要毁掉不属于自己的美好、要杀害一只美丽的动物你没有控制住自己那龌龊邪恶的怨恨,你开枪了,射杀了美丽的大红鹅!不知道你是否清楚那鹅有多么稀有和昂贵!你默默无闻地在卑贱的生活中苦苦挣扎有什么意义?你的存在是为了给别人带去不安和悲伤吗?你的罪恶会因为你活着而继续发酵,危害更甚!法律饶你不得!你要以死谢罪!你该死,应当死,必须死!”

    这个又瘦又矮的大嘴巴律师真是令人厌烦透了,我嘲笑道:“法庭又不是你家开的,你让我死我就得死吗!你就是说破大天,不过一只鹅而已,顶多挨两顿揍外加一通臭骂!”

    主审法官是个身高十米的老妇人,她见状,冲我怒斥:“被告休得猖狂!让你说话时再出声!你杀害巨人家的宠物鹅,不觉得犯下了严重罪行吗?说什么顶多挨打受骂而已!我看你真是猖狂大了!”

    “法官大人,我说的是事实!一只鹅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再说,我是出于自卫,并没有故意要杀害大鹅,真的没有预谋,确实是事发突然。我若不开枪打它,那大鹅一张嘴就能吞了我。鹅嘴可怕,全是尖利的喙齿,比锯子厉害。我亲眼目睹过巨大的鹅鸡狗吞噬难民的情景,真的很可怕。动物毕竟还是动物啊!”

    原告激动地喊道:“你说的根本不可能成为证据,自说自话罢了。你既然承认是你杀害了大红,那么,你就得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我是不能证明什么,但也不需要。鹅,的确是我开枪射杀的,随你骂好了!要是认为太轻就揍我一顿!”

    主审法官冷笑道:“就你这种态度,判你个十年八年足够!”我面带微笑,不屑于它的恐吓,用轻松的口吻说:“态度好坏还会影响判罚吗?据我所知,法律上可从没有这样的规定。法官大人,你放胆审判,不必因态度问题吓唬老实人。”

    法庭里有主审法官、两名法警、原告和其律师,另外,还有我这个被告。除此,再无闲杂人等。我就是孤独的斗士,唾沫四溅,坚决地与他们唇枪舌战到底。我以为不过弄了一只鹅,最严重的后果也只是挨打遭骂。我想要展现出受罚之前的英勇,反正要受刑,但还是要尽可能地为自己争取公义。

    法官严厉地说:“你知道什么!你这不老实的人儿,真是一法盲。告诉你,我有权因你态度恶劣而重判你。”我说:“你再怎么有权也得根据法律规定的行使。你是法官大人,你可不能胡来!”原告在一旁叫道:“胡来又怎样!你不过一个人儿,宣判你个死刑不费任何劲!”原告的律师嚷道:“就是!你一人、法盲、罪犯,不在法庭上认罪伏法,竟然要胡说八道,极其讨厌!可恶!臭不要脸!”我勃然大怒,冲那律师叫喊:“你不过是个律师,谁给你权利辱骂我!我自会接受法律的骂,绝不接受你这个狗律师的骂!你个狗律师,猪狗妖怪!”法官敲打桌子,吼道:“人罪犯住嘴!该死的货休要猖狂!应该判你个无期徒刑!看你如何!”

    我一时性起,昏了头,对着法官吐口水,骂她是巨大的肥猪,吃屎喝尿。

    法官气得浑身的肉乱颤,用手指着我,暴吼:“畜生!人!混蛋!罪加三等!罪加三等!你辱骂法官,咆哮公堂,蔑视法律我正式宣判死刑!死去吧!你妈的!该死的罪犯!”

    “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由不得你服不服!”

    “凭什么判我死刑?你没权力这么判!我不过是出于自卫,射杀一只鹅而已。另外,我骂你是我的错,但你们都骂我了呀!你可以天天骂我!”

    “我有权这么判!气死你!你罪行确凿辱骂法官,咆哮公堂,蔑视法律必死无疑。”

    “辱骂法官就是死罪?我怎么不知道。”

    “你法盲无知!”

    “不对!不对!法律没有这么规定!你吓唬我!”

    “吓唬你?我要弄死你个王八蛋!岂是吓唬你这么简单!”法官的口水溅到我的脸上,好似一杯又一杯的冰水泼来。

    我的头发湿了,揩了揩一大把法官喷溅的口水,颤抖地说:“法官大人,你可不能胡来呀!我无法奔跑,出于自卫,射杀一只鹅而已,如何构成死刑?我骂人是不对,我道歉!可是,你们轮流骂我,我按捺不住,一时性狂,这在情理之中……”

    “什么情理之中!你今日的言行犯的是死罪,法律上是有规定的,我据法宣判!”

    不守法,不懂法,后果多么可怕。我孤独地争辩、斗争到底的结果是掉进设计好的死亡陷阱。蝼蚁尚且偷生,况人乎?我不愿入地狱,我爱人世间的风景,尽管屎尿横流天空灰暗,我依然觉得要比地狱自由。我嚎啕大哭,我忏悔,我恳求法官轻判。虽说这随意乱判的法官可恨,但我生念强烈,渴望呆在人间挣扎个几十年。

    法官见我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泣,不知怎的,变化了口气,假装感伤地说:“你呀,不知法不守法,落得个今日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那只被你杀害的大红鹅是巨人家族的神圣宠物,鹅的主人伤心欲绝……不管怎样,我原本要判你挨打遭骂之刑罚……虽然他的父母是政府部门的官员、他的兄弟是富商巨贾、他的姐妹是娱乐红星、他的朋友是王公贵族,但这些都不重要,不会影响我的判决!你最大的罪行是咆哮公堂,辱骂法官,仅此两条足以要你命。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你或许不会这么做。现如今,你的罪行是铁证如山,死路一条。”

    ……

    出于对犯人最后选择权的尊重和人道主义的关怀,允许我在以下两种死法上自由选择一种:第一种死法是由行刑者用铁棍夯死犯人。这种死法相对可以减少犯人的痛苦,不过,犯人要在死之前诚心诚意地接受法官长达一个时的辱骂。第二种死法是用棉布堵住犯人的嘴,手脚捆住,活活饿死。此种刑罚比较残忍,不过,选择此种死法的罪犯不必承受辱骂,属于有尊严的死法。

    逃脱不了法律制裁的生命终归是个死,死就死个耳根清净,再也不接受恶毒无比的辱骂,再也不要承忍尊严的屈辱。我选择饿死,一种有尊严的痛苦死法。我想以这种方式惩戒自己在法庭上痛哭流涕的熊包样因为贪生怕死,别人用法律愚弄我;因为精神还存有一丝高贵,我自我惩罚。

    时至今日,仍记得那饿死的滋味。开始,饥饿使我痛苦得发疯。慢慢的,我有了某种安宁和洒脱。我觉得鹅是无辜的,毒蛇、老鼠、狮虎狼狈的凶残并不恶心,一切生命因饥饿而值得悲悯和谅解。如果杀与被杀有道理可讲,那这种存在要在合理的秩序之中方能宽慰灵魂。到最后,我似乎不再饿了,整个身躯只有蒲公英的重量,在或快或慢地漂浮,无根无据,无着无落。天地很很,却非常遥远。我感到自己在逐渐扩大、散放。天地清净,万物俱寂,无左右上下前后,一切像是在无规则地旋转,长方形或四方形的空间在无限的拉长扯远。

    ……桃花几枝粉嫩,美丽姑娘麻花辫子。蝴蝶花结挂在喇叭花的藤。蜜蜂,鸡冠花,狗尾巴草一丛丛。槐花怒放清芳、白如云。蒜瓣捣泥,似盐化雪。满天星光,蟋蟀唱曲。麦秸秆烧火煮玉米棒儿,豆杆杆焚灶拉风厢。萝卜青脆辣椒红,芝麻油圈白菜汤。馒头焦酥香,稀饭加黑糖。劈材烤薯甘甜浓,雪花飘窗炉台暖。

    忽冬忽夏,有人有物,亦香亦甜,又美又暖。四季揉合,没有顺序。食物丰盛,没有忧愁。好人平安,没有烦恼。不知是因为贫穷还是富足,竟想不起一丝肉类食品的好处。诸多美味佳肴只有清新淡雅,浸染骨髓,通体喜悦。

    炊烟袅袅,绿树成荫。父母烧材烙饼,豆油香勾孩童恋家。兄弟姐妹折槐花,欢喜芬芳味道。月光明媚,遥问天宫藏个梦。丢手绢,捡沙包,对唱童谣吹柳笛。河水中鱼虾野肥,梨花落尽雪满沟,荷塘泥鳅弄泡泡。菱角熟,葫芦瓢,炒一把黄豆霹雳吧啦炸响。

    黄鹂飞来,稻草人穿破衣裳。布谷鸟叫醒麦。金黄的海浪是农夫的故乡,埋葬了爷奶和爹娘。

    枣花纷飞,少年独自拾趣。蚂蚁搬家,大公鸡打鸣。孩童结伴,原野上嬉戏追逐。彩蝶飞舞,风筝上燕子。我们是被父母放养在天地间的野孩子,自由玩耍。暮鸟归林,鸡鸭回窝。娘亲唤孩儿乳名,村桥头“蛋儿,回家吃饭啰!”柴门口“妞儿,回家吃饭啰!”只需唤声响起,一个个人儿灰头土脸地飞奔。

    古老又陌生的爹娘说着久远的话,“人是一盘磨,睡了就不饿。”这话是顺从吗?我说不清楚,只认为是某种无助的安慰。没有办法,只得停止抗争,无为而为,彻底安祥。睡着了,不饿了无声无息地走出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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