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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桃月—桃花粉面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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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五,惊蛰;三月廿一,春分)

    温稚今日做完手里的活,闲着没事便去找杜蘅让他教自己一些书。因为温稚自己想明白了,解开了心结,所以她也不在像前些日子一样那般的躲避杜蘅了。即是兄长,便难得的放开了些,主动找杜蘅习书。

    恰巧,杜蘅这日在府后头的竹林里,捧着书,卧在竹编小榻上。小桌上,初采的茶叶,在滚烫沸腾的水里悄然绽放,升起淡淡的薄雾,雾气透着茶叶微苦回甘的香气。小风微凉,带了些令人舒适的湿润,穿过修竹,将茶气轻柔的裹在怀里,相携而去,在每一处都留下了它们的味道。将这些沈绿、竹青、松花绿色参杂在一起的竹子浸得鲜亮又迷蒙。水滚起的咕嘟声伴着竹叶轻摆摩挲而起的声音,在闲静的空间里格外分明,像极了埙的声音。人闲卧烹茶,竹林空闻埙。

    明明是在院中一方窄小的竹林里,不靠山,不近水,未鸟啼,无花落。上没有山中树木隐云不见日月的天,下没有十里沃野宽阔花草丛生的地。却活生生的被杜蘅享受成了一副隐居山水,闲野竹林的样子。温稚进去找他时,见他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样子,就甚是羡慕,怕也是只有他能这般享受了,自己是闲不下来,静不下去的。

    “这是在看什么书呢?”温稚弯了一下腰,歪头看他手上捧的书。杜蘅拉了一下身上盖的玄青色银绣仙鹤归山图披风,指着自己看的那一页说道:“这篇叫做题画。”

    温稚拿了个小凳坐到一旁,托着腮,颇有兴致的说道:“那你同我讲讲?正好,我来这就是让你教教我的。”杜蘅坐起身子,靠在榻背沿上,给温稚读起这一篇自己尤为喜爱的文章,声音温柔平缓,不快不慢,颇有情感,真切的能让听他念书的人代入里面的情景,体会到杜蘅对于山水野间的喜爱。

    “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此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没没墨墨,绝不知乐在何处。惟劳苦贫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仄径之间;俗客不来,良朋辄至,亦适适然自惊为此日之难得也。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告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出自郑板桥的《题画》在此引用一下)

    温稚似懂非懂,她单从表面只感觉到这写得极好,他念得极好,这里面的日子也是极好。

    杜蘅未等她言,自先开口,满目羡之:“木篱小屋,后修竹,前植兰。对坐南山,闻溪水潺潺而泠泠然轻敲小石。细风润野,山有嘉卉,侯栗侯梅。观照夕晖月,曜阳瞻星,晔云岭风。无庙堂悬心,无市井纷扰。实乃我心之所愿!”

    这的确是极好的日子了,这般雅趣,倒真是令人向往。不过,这样的日子也只有杜蘅这种贵公子过得了罢,温稚听他这样感慨,也不由得想了些乱七八糟的。

    “你日后便会明白了,阿稚,这本书你先拿回去看吧,不认识字没关系,你先看,把不会的第二天来告诉我,我教你。”杜蘅见她一脸茫然,并未有任何轻视之意,仔细的将书收好放在她手里,这会风大了有些冷,他拿起披风给温稚系上。虽是玄青色,但温稚今日穿了水色的袄裙倒也配得:“好好看,知道吗?这书可不错,有几篇我钟爱的文章。”

    温稚高高兴兴的收下书,眼见着天色不早了准备回去,这会她不打算让杜蘅送了:“我得走了,书会好好看的。你待着吧,今日就别送了。”杜蘅还是想去送一下的,但是杜娘子突然来喊他,让他跟自己去南街一趟。温稚连忙说:“快去吧,我得赶紧回去了。”

    杜蘅起身向外面走去,面带歉意的对温稚说道:“那阿稚赶紧回去吧。”温稚摆摆手笑着说:“我走了。”

    温稚走到离院里还有一段路的时候,就看见门口等了几辆马车,站了几个穿檀色衣裳的女子规规矩矩敛着手站成一排,还有几个看着壮实极了的男子也站在一旁。温稚顿觉不妙,这架势看着来者不善啊,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带着疑惑,温稚提着下裙,快速跑回家里。那几个人看见她,也没有什么动作,任由她跑进院里,温稚一进去就叫喊道:“好婆,好婆。你在哪里?”

    叫了好几声,温老太才颤颤巍巍的和一个老妇走了出来,那老妇穿着打扮很讲究,步伐有力,虽年纪大了,但是看着利索、精明又干练,跟佝偻着脊背穿着补丁衣服的温老太形成差别。温稚赶紧上前,扶住温老太,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婆。”

    那老妇本来想说什么,但是温稚一口软糯又标准的姑苏话让她听不懂温稚的话,就没开口。她用京话,也就是官话,对温老太说道:“既然她已经回来了,就让她上马车吧。老夫人的病等不得,不能耽误。”这人态度傲慢,语气不善,让温稚感觉很不舒服,但是现在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了,她也不好说什么。

    这大燕三十六城里,不好听懂,不好学的地方话里姑苏话也是排上的名的。而京城官话,就是不管谁都能听明白的,温老太曾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会一些官话。她带着小心又讨好的笑,对那人乞求道:“还请吴妈妈让我跟阿稚解释一下,好吗?不会耽误太久的。”这吴妈妈在徐府不是什么人物,也就在温老太和还没有正式回归的温稚面前叫嚣一下。且她此番被派了这么个苦差事,她一肚子怨气没地撒,所以温稚和温老太也就被波及到了。吴妈妈斜着眼,不耐烦的冷哼了一声:“赶紧的,耽误了事情,有你好看的。”

    温稚看着她这样子对温老太,气得脸都有些红。温稚很容易脸红,情绪一激动或者害羞的时候,脸跟个花儿似的,成了酡红色。不仅如此,温稚嘴笨,别人欺负她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击,只会涨红着脸,瞪着对方,然而每当这事过了,她又开始懊悔,心里准备了一大段回击对方的说辞。可是呢,下次她还是说不出来……

    温老太赶紧拉着她到一旁,给她挑着重点粗略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温稚听完了,整个人都呆愣了……这是怎么回事?徐府?我?九小姐?温稚指着自己,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问道:“我是京城徐府的九小姐?”吴妈妈听见她自称主子,翻了个白眼,暗啐了一下,真是个乡下泥腿子,要不是老夫人的病,这丫头还回不去呢。

    温老太低下头擦着眼泪,语重心长的对温稚交代道:“稚儿啊,别怪你娘亲和徐老爷把你放在这儿。虽然是给你亲祖母治病,但是你也算是回去了。去了京城之后别让徐老爷和夫人操心。好婆以后就不陪你了,往后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温稚还在消化着这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一时间愣在那不知道说什么。吴妈妈也不觉着自己讨人嫌,又语气讽刺的插话:“什么娘亲,那是姨娘!我们夫人是嫡母,只有她才能被叫娘。”

    温稚听见她这令人憎恶的嘴脸,怒气直上心头,做出了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你给我闭嘴!”这样气势汹汹的一声怒喝,不仅是对吴妈妈的愤怒,更是连带着是委屈,埋怨。委屈为什么要她现在知道这些事情,连个平缓的时间都没有,埋怨为什么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残忍的把她从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带走,为什么不一辈子把她丢在这里,让她过自己的生活。因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就将她平静幸福又温暖的生活彻底打乱,温稚觉得委屈极了。

    吴妈妈虽然没听懂她的话,但还是被面前这个流着眼泪冲过来对她怒喝的小姑娘吓了一跳,吴妈妈愣了一下,她继而又呸了一声,语气变得恶狠狠:“你以为你是什么主子吗?乡下泥腿子也敢充主子,我呸!赶紧的,带走她。耽误老夫人的病情,你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闻言,外面的几个男子就进来,想要把温稚拽过去。温稚一看这转身就向后门跑,温老太突然拉住她,温柔的安抚着这个惊慌失措的小姑娘:“稚儿,好婆的乖乖。去吧,回去吧。”温稚躲进她怀里,终是压制不住的,放声哭道:“我不去,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离开姑苏。把我丢在这吧,就像刚出生时一样。”温老太看着她这副样子,心疼不已,但是她必须要走,不论温稚如何抗拒她也得接受。吴妈妈实在等的不耐烦了,看着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心里冒火,一挥手,就让人上去抓她。

    正在这时,两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一声冷冽又不容抗拒的声音响起:“谁敢动她一下试试!”听见这声音,正混乱的场面戛然而止,那些人不由自主的放下手。吴妈妈也不管来的是谁,转头对来人骂道:“好大的胆子,敢对京城老爷的事情插手。你要命不要?”这破地方能有哪位贵人肯来?

    杜蘅冷笑一声,扔了一个木牌到吴妈妈脚下,平时刻意收敛起来的贵气,此时逼得人不可忽视:“是么?那你问问你家老爷,敢碰瑨王府保下的人,他命还要不要?”一听瑨王府,在看那木牌上的“瑨”字,吴妈妈顿时吓得瘫坐在地上,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她,完了……冲撞了这么贵重的主子,就是杀她个一百次都不够。其他人一听,瞬间规规矩矩的退出去了院子,不敢造次。

    杜蘅瞥了一眼那作威作福,欺负温稚的女人,就直想拿刀砍了她。刚才温稚一进院里,那老妇的样子和行为,让一直奉命在暗中保护温稚的燕陆觉得不对劲,他赶紧跑去通知杜蘅。杜蘅一听,便知是徐府来人了,因为前世也是这样,只是他很疑惑,为什么温稚会提前回京?按理来说,温稚应该是在三年之后及笄时回京的,怎么会提前了这么久?这其中出了什么变数?不过杜蘅很庆幸自己这一世建立了暗卫,不然等温稚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事态可就不受他掌控了。

    杜蘅刚进来时,也没想到温稚居然那么抗拒回京,前世她回京的前夕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她也很乖顺,还和自己说,等她及笄后回来。难道是因为时间提前,所以这个时候的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分别?

    上前走到她面前,温柔的对温稚说:“阿稚,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温稚见是他,立刻没了防备又紧张的样子,平时娇俏软糯的声音也低沉沉的:“我不想去。徐府的老夫人生病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去了她就能好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杜蘅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更加温柔了:“那就不去了。”

    温老太一听,大惊失色,慌忙的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这不仅是害了你姨娘,更是害了你呀!我的稚儿!”杜蘅平时对温老太温和有礼,这会听见她说这种话,不由得沉了脸:“婆婆,既然阿稚不愿去,那大可以不去,由我在。徐致誉他也不敢对阿稚怎样。”温老太这下知道他是京城王爷府里的人,也不敢跟他分说什么,唯唯诺诺的半张着口,想在争取一下。如果温稚真的不去,那么戴姨娘肯定难逃一劫,徐老爷不发作了她,那是不可能的。一边是亲女儿,一边是亲外孙,她都心疼,可是温稚去了,两个人都不会有事啊。

    温稚沉默良久,半天才开口,疲惫又无力的声音,说道:“我去……”终是妥协了……

    “阿稚,你可以不……”杜蘅皱着眉头劝说她,还未说完,温稚打断了他:“别说了,我决定了,我去。”

    “既然你决定了,那我跟你一起去吧。我终归是要回去的,早晚而已。”杜蘅担心再有什么变数,所以必须要跟她一起回去,而且这个时候回去也无不可,正好给某些人刺杀未成功的人一个机会,一个解决他的机会。

    温稚点了点头,回自己的闺房里收拾了东西,她只带了一身衣裳、苏绣的东西和曾经的绣品。杜蘅没什么东西要拿,但还是带着温稚去了杜娘子那里道别,杜娘子对于他要回去没什么表示,倒是对温稚的回京很是意外,这么久了她还挺喜欢这个姑娘的,虽然没有明面儿上收做徒弟,但是她早就是当温稚是唯一的徒弟了。没什么可以给温稚留个念想的,杜娘子决定给她一本自己写下的苏绣技艺和心得,又把瑨王府的信物给温稚,若她最后真的选择为杜蘅侧室这条路,这个信物将保护她一辈子。这是杜娘子仅能给温稚的弥补了。

    再三叮嘱温稚要拿好玉佩,遇到什么难处就去瑨王府即可。杜蘅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他知道姨母在想什么,不过那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辞别了杜娘子之后,温稚上了徐府的马车,杜蘅去了自己的马车上。温稚刚坐好,就听见马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哒哒的向前行驶。她撩起帘子,回头看去,苍老佝偻的温太老颤颤巍巍的站在那里看着她离开这个养育她十二年的地方。温稚眼睛一酸又想流泪,她并不怪温老太,反而很感激她照顾自己这么多年,给了她很多快乐的日子。眼前好似又浮现出小时候,温老太带着跌跌撞撞,还走不好路的她,去过姑苏城每一个地方……

    快出城的时候,温稚让马车夫停了下来,因为杜蘅的原因,吴妈妈也不敢再作威作福了,毕恭毕敬的问温稚有什么事情:“九小姐,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需要叫奴婢就是了。您不用亲自下来。”

    温稚不愿与她多费口舌,直接下了车,向一户大门紧闭的房子走去。杜蘅知道她要做什么,就没有问。黑木大门上的铜环已经落了灰,显然是很久没人住过的痕迹。但温稚还是上前敲了敲门,又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有人出来开门。玉雯已经走了,但温稚还是希望着她家里留了人,她好给玉雯留个信……明知道不会再有人来开门,还是冲院里喊道:“玉雯,你从扬州城回来时别去找我了,你也告诉后面回来的青黛啊。我现在就得走了,去婉怡一直想要住在那儿很久的京城。再见,玉雯。再见,婉怡。再见,青黛。”

    温稚流着眼泪喊完这些,转身上了马车。在马车准备离开姑苏城的时候,她回头看去——姑苏城隐在将暮时分的黄昏里,模糊的看不清样子,平时青白分明的瓦,碧蓝云晔的天,透亮清澈的湖都被黄昏染的迷蒙,生像被扔进了天公的洗笔筒。姑苏城本有的霜色、水色、石青色被筒里面晕做一团的黄栌色、绯红色、黛紫色、玄色,搅得逐渐浑浊。谁知,一不小心这一筒糟糕的混色就被泼到了素白的只描了线条的画作上,天公懊恼的准备撤下这张,重新画一张一样的姑苏城。可再定睛一看,却是出乎意料,那本应糟糕无比的画作,顿时流光溢彩,色泽分明,霞光绮丽,交相辉映。彼此衬托的交融在一起,颇有几分别致而独特的美丽。

    这颜色从重至浅,从深至淡,从山群至房屋,从天幕至河流,从墙瓦至石砖,缓缓拢住了整个姑苏城……

    一辆马车在未醒时分飞快地进入姑苏城,现在又在落暮时分飞快地离开了姑苏城。

    没有惊起一丝波澜,人们也习以为常的为它让了路,一眼都不肯投去……

    它,便是姑苏城的过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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