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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二月十九—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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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初候,獭祭鱼。二候,候雁北。三候,草木萌动。

    京城已经进入了九月。

    丹桂飘香的时节,是在外游子,他乡异客回乡团聚的时候。秋泽野沃,亦是一年之中收成最好的时候,平时舍不得吃穿的人们若是今年得了好的收成必会在这个季节,好好的犒劳一下自己。平时没什么活动的商铺,会在这个时候找些秋收的乐趣,来几场文人雅客,下里巴人皆适宜的游戏,雅俗共赏。

    京城不同于别的地方,难有几次气氛高涨,人人活跃的时候。规矩,是京城的戒尺,它无情的鞭挞着每一个人。它不管你是何人,从哪来,只要进了京城,一言一行就必须按着它的规矩来。有些初来京城的外乡人总是不适应这里,虽然很繁华,但着实萧条冷清极了,一点味儿也没有。不要说大街上,就是京城的犄角旮旯,都看不见孩童愉悦的笑声,乞丐乞讨的耍皮,货郎来回的吆喝,妇人热闹的交谈。实在是没有味儿啊……但上街的人不是世家贵族就是大官重臣,这些人构成的京城是不可能不规矩的。所以孩童只会沉默的在学堂里读书、乞丐远远的躲在墙根下,怕扰了贵人、货郎是不会出来沿街吆喝,会破坏它原来的声音、妇人也不会站在门口大声的讨论,她们忙着周旋于丈夫的生意,家里的内事和体面的赴约。

    每一寸土,每一个人,每一栋楼,都没有了味儿,一板一眼的。但当外乡人熟悉了京城之后,又会觉得这样的规矩是自己身份的一杆秤,衡量着外面世界的斤两,无比自豪。自然也不会再有初来时的冷清无味。

    即便如此,京城也不完全是没有味儿的,难得的几次节日让他们从上至下皆气氛高涨。京城的味儿就是压抑过后的狂热,狂热过后的萧瑟。不论第一天有多热闹,一夜之后也必须随着时间而消逝。继续规矩的生活着,这个枷锁牢牢的戴在每一个人身上,何时何地都存在。

    而今年,这个一如既往的金秋时节,却不一样了。

    因为京城的主人得病了,所以好不容易到来的欢乐一下子被皇帝的病气冲散得一干二净。人们规矩的按着以往的生活轨迹而行。这些日子的京城如死潭一样平静,而一切平静之下是皇帝亲手打开的暗涌。

    皇帝病重昏迷足有两月,在朝堂之上局势紧张的一触即发的时候,他醒了。

    这是很多人都没有预料到的。皇帝的病来得突然,一开始太医说情况还算乐观,很快便可痊愈。后来在议政殿里,皇帝突然昏厥,一头栽倒在龙椅上,头也磕破了,太医又说病情突然加重,不好治愈了。

    皇帝昏迷两月之久,朝堂上下人心惶惶,终是有人起了头,挑起立太子的风浪。且皇帝若是一直昏迷不行,只能由内阁重臣通过文武百官的选举,最后抉择出太子,代理国事。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皇帝醒不过来了,准备选举堪当太子之人。哪知,皇帝一口脓血吐出,继而悠悠转醒。群臣大喜过望,一时间立太子的风波悄然平息,所有人绝口不提,忙着慰问皇帝的身体。

    大喜过望,这喜却不知是何喜……

    有徐大人之流是真切的为皇帝转醒而喜,为朝堂动荡了几个月终于安稳而喜。有郑大人之流,为自己这几个月来做得手脚终于处理干净而喜。有林大人之流为不曾参与此次风波,逃过一劫而喜。亦有卫大人之流,为自己即将被清算的走势而“喜”。

    皇帝这时候醒了,大家都不是傻子,已经可以预料到接下来必然有一场腥风血雨。昌平三十年的这个九月,京城注定不会像以往一样,带着期盼的味儿迎来丰收的喜悦,回乡的人和热闹的气氛。

    首当其冲的便是内阁卫大人和户部石大人,只是众臣不曾想到的是户部也会被清算,还是第一个。石浩林表面忠心耿耿,为人清廉,实际上他是个大贪官,朝廷拨去的赈灾银两每次都被他砍掉一半,充入私囊。导致常发天灾的地方死伤无数,根本无法修补。不仅如此,石浩林连军需银子也贪,以至于西北边境凉州城沦陷,被蛮族侵占。

    石浩林的罪状一出,人人皆愤而攻之,因为他的贪污,导致死伤无数,多少的家破人亡。石浩林被判处抄家,男丁充军,女眷或流放边境为奴或前去天灾频发的地方,照顾难民。

    随之便是内阁卫大人,他一直以来结党营私,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此番想要连根拔起实属不易,大家都在猜测皇帝会治他何罪。可是论谁也想不到,此番皇帝病重昏迷不醒,卫大人便是幕后主使,证据确凿,由不得人不信。卫应被判株连九族,择日处死刑。

    两起事情,涉案之人众多,一一被判刑,或流放或入狱或死刑或贬谪。

    在宣布这些决判时,不少人冷汗直发,生怕牵连到自己,或者自己也被揪出来立罪状。好不容易退了朝,有好些人心虚的腿都软了。

    今天分明是个晴日,本来还有些许晨阳,却不知为何突然之间京城的上空变成老银色,沉沉的坠着苍色的云。云也没了神采,灰蒙蒙的团裹在一起,似是快要掉落下来,重重砸在京城上,好将它砸的四分五裂。秋风催发急,不等人们回神,便挟雨而来,京城顿时犹如被扔到了锅里,雨就是那沸腾的油,噼里啪啦到处飞溅。

    此刻京城也不讲究什么规矩了,大大小小乱作一团,这番景象倒有了几分味儿。

    街上的人们,向家里飞速跑去,离得远的就躲在商铺的屋檐下,只是雨势过大,来势汹汹,斜斜的如一支刀片生刮着每一处遮不住的地方。有人想要到商铺里面躲雨,却被商家赶了出去,怕他的狼狈染上自己的地方,于是乎两个人,一个屋里,一个雨下,争得面红耳赤。可这时候也没人看热闹了,都急着找避雨的地方。

    那些坐着马车的夫人小姐或者官家老爷,一个个大惊失色,生怕这些鲁莽的刁民冲撞了自己,又怕这声势浩大的雨砸坏了马车,淋了雨就没了体面。所以一个个的都催着在雨里奔波的马车夫,让他们快点!再快点!

    这个时候这些贵人们可是想到一起去了,都想着自己先走,于是乎街上又出现了这一幕。好多马车你挤我推你,谁也不让谁,一个个僵持在大雨里,毫无规矩的争论。

    倒是平时毫不起眼的乞丐,寻着雨淋不到的地方,缩着身子继续呼呼大睡着。将一切喧闹都挡在雨后。

    瞧瞧呀,各位看官,多有味儿!

    徐致誉走得快,刚到家里外头的大雨倾盆,他不由得感到几分庆幸,若是晚了一些只怕自己要困在大雨里了。

    “老爷,可要先用些小食?您早起来就不曾用膳,这会儿又快要用午膳了。先垫垫吧。”徐致誉一回来就去了卫姨娘的荷举院里。

    这徐致誉早些时候最喜欢小霍氏,原配一死就娶了她,两人恩恩爱爱,和和气气的,日子过得妙极了。不知从何开始,小霍氏就不在像原来一样温柔体贴了,越发的善妒,脾气也越来越不好,原先徐致誉还愿意体谅她,觉得应该是家事繁重,所以这般。可是,小霍氏的性子越来越糟糕了,徐致誉终是没了耐心,从外头抬了好几个女人为妾。小霍氏一下子就怒了,接连打死了三个妾室,这弄的徐致誉直接跟她翻了脸,她那儿也不去了。

    不过最得徐致誉欢心的,还要说这卫姨娘啊,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徐致誉觉得小霍氏与卫姨娘的区别应该是在于才情导致性情。

    “先用一些吧。”卫姨娘这里吃食不可不谓是精致,不但做法文雅,采集晨露或者新鲜花瓣而制,就连外形和口感也是清淡爽口,毫无腻味。

    用了一些小食之后,徐致誉想着去看看老夫人。老夫人年轻时是个厉害的女子,一人撑起了徐家,还亲自教导把徐致誉功课。若不是科举女子不能报考,老夫人考取功名也是轻而易举。徐致誉也是极为敬重他的母亲,此次老夫人病重,虽说是上了年纪难免有些病痛,但是老夫人这个病情况有些不乐观,反反复复的发病,一发病就折腾的老人家上吐下泻、浑身发热,半条命都要折腾去了。

    徐致誉自然是心急,请了很多大夫都没有用,所以只好病急乱投医,去找灵虚观的道长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魇着老夫人了。

    刚到老夫人的喜雨院里,道长已经在收拾东西了:“道长,请问,老夫人这病是个什么情况?”

    那老道一抚花白的胡须说道:“初九,潜龙勿用。徐大人家中可有女子在外面?且离京城甚远?”徐致誉听着这话,很是疑惑,思量半天,也没有想到家里的哪个女子在外城。

    一旁站在给道长拿东西的侍女黄裳突然说道:“老爷,府里的九小姐是在老家姑苏生活的。”徐致誉听她一说才想起来这个女孩,是妾室戴姨娘的孩子:“对对,道长,家里是有个女孩在外头养着。她出生时,啼哭不止,有个道长便说她不可养在京城,不可以徐家名,否则引大祸。”

    道长一听,两道白眉就皱了起来:“简直是胡言乱语。徐大人,问题正是出在这里。小儿啼哭不止,是因为初生的孩子可以见到我们看见的东西,应该被吓到了,只需要驱赶便是。何须让孩子远离京城,不冠姓名。此番老夫人病重无治,是因本不存在的命火重新燃起,过旺而无可压制,故借老夫人之命而续。”

    徐致誉虽然听不懂,但他知道是很严重的事情:“依道长之见,应当如何?”老道人摇了摇头,说:“这孩子的命火太过诡异。不似常人,故大人立刻将其接回,在天子之城里,借其龙气而压。老夫人自然会痊愈。”

    说罢,老道人便扬长而去。徐致誉站在那儿,沉思良久,突然回神,疾步至书房,唤来管家:“孙管家,我那幺子在何处?”

    “在戴姨娘的老家,姑苏城。被戴姨娘之母收养。”

    “即可启程,将其接回,不得有误。”徐致誉负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很紧张老夫人的身体,想到是这个被养在外城的孩子命火波及了老夫人,折腾的老夫人痛苦不堪,他不免有些不待见她。这孩子从生下来就没安生过,当时弄一府人,人心惶惶,现在又让老夫人被病痛折磨。

    哎……徐致誉叹了口气,他扶着桌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暗骂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跟个孩子置什么气,非君子所为啊!不喜欢她,不亲近就是了……

    “老爷,三小姐来了。”

    “进来吧。”

    徐有娴一进来,便看见父亲一脸的心事重重:“父亲,是因为祖母的事情吗?”徐致誉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了。徐有娴将手里拿着的香囊递给他:“父亲,这是我和五妹妹选了一些安神的药材,特地做成了香包给您。近来您因朝堂和祖母的事情忧虑过重,把这个佩带着,也好安神养息。”

    徐致誉看着这个乖巧聪慧的女儿,心情有些回缓:“有娴一片孝心,为父很是高兴啊。有娴啊,你原来还小不知道你还有个九妹妹,一直养在姑苏。如今因为你祖母的病,必须将其接回,你去同你母亲说一声,让她安排好,也不必过于隆重,按规矩来就是了。你如今也在帮着管家,这件事情你就帮着你母亲,可别让她做什么令为父不快的事情。”

    徐有娴点了点头,徐致誉又说:“为父知道你才情很好,文采斐然。你这九妹妹,因为道长的话,当时没有取名。如今她也要回来了,这没个名字,终究是不太体面。旁人知道了,不免要说闲话。所以这件事就由你来做了。”

    可徐有娴觉得不妥,名字应该是由长辈或者家中地位最高的人来取。自己取……怕是不大好。徐有娴想到这,便拒绝了他:“父亲,取名之事,应由您或者家中大长辈来取,女儿不过是九妹妹的姐姐,怎好厚颜逾矩呢?”

    徐致誉觉得没什么不妥,不过一个名字罢了,再者说此事别人又不知道,没什么不体面的:“无妨,你取便是。”

    徐有娴见他已经下了决定,无法推脱了,只好应下:“父亲放心。女儿会办好的,等九妹妹来了,女儿也会带着众姐妹去看望她的,不会冷落了她的。”

    “那倒不必,若是她性子不好,你们掂量着相处就是了。”

    徐有娴从书房出来之后,直径向小霍氏的淑慎院里走去。看来这个素未谋面的九妹妹并不得父亲疼爱啊,她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不过也不会太难过,毕竟是个女儿家,母亲不会连个女孩也不容不下。当然这前提是,她不是个眼高儿的。若她性子温和,没有旁的心思,自己也是乐意与之交往的。

    徐有娴并不是那心思歹毒,小心眼的嫡姐。反而,她很豁达,因为她觉得没必要去争那些有的没的,大家都是姑娘,以后都要嫁人,她是嫡女自然要嫁的好些,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没必要的。而且她也不是那种不容人的,只要别碰到底线,她依旧会对你谈笑风生,只不过是分与谁更亲密罢了。

    还没走到淑慎院,就碰见了刚从承平侯府赴宴回来的大小姐徐有仪。徐有仪与承平侯嫡长女孟兰池交好,所以自己前去赴约实属正常。

    徐有娴知道这个大姐姐极为讲礼,且为人比较严肃,不喜欢别人同她过于随意,于是停下来规规矩矩的见了平礼:“大姐姐好。是刚从孟小姐那里回来吗?”徐有仪受了礼,也回了一礼,姿态优雅,赏心悦目,一行一止完美的无可挑剔,就连一直被誉为第一淑女的徐有娴都对她很是服气和敬重,因为徐有仪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徐有仪说话的速度都是特地训练的,不快不慢,轻柔舒缓,清晰利索:“是的。刚回来,三妹妹是要去二婶娘那里吧,那姐姐就不耽误你了。快去吧,别让婶娘等急了。”

    徐有仪对她也是很喜欢的,觉得她很像是自己的知己。两个人既是互补又是相同,徐有娴有她没有的有趣,豁达和才情,也有她有的知书达理,处理明了,进退有度。待人处事也是让她很欣赏,从来不高看或者低贬任何一个人,也不摆什么大小姐,嫡长女的架子。

    徐有娴笑了笑,说了一声:“那我就先去了。大姐姐有空来含章院找我。我最近新得了书画,一起欣赏一下可好?”徐有仪欣然应了邀约。

    穿过花廊之后,便到了淑慎院。小霍氏从前和徐致誉恩爱时,徐致誉将府中这处景色最好的百荣榭给她改成了宜蓁院,这处的花廊馥郁芬芳,各色堪称珍品的花,种在廊上,先闻其香才见其廊。花廊的旁边就是百荣榭,里面根据不同的花分成了不同的亭,牡丹亭、侯梅亭、厘兰亭、南菊亭、芙蕖亭、菡萏亭、篁竹亭。当真是画中景,诗中活,赏心悦目,好不美丽。

    徐致誉将整个百荣榭都收入了宜蓁院里,可惜这宜蓁院的主人不解风情,不懂意境,白白糟蹋了这番景色。后来小霍氏和徐致誉闹掰了,徐致誉就将百荣榭拆了出来,供府中人赏玩。为告诫小霍氏淑德慎行,又将宜蓁院改成了淑慎院,和百荣榭用一堵墙隔开了。

    小霍氏此时正在听管家娘子祝氏回话,见徐有娴来了,就让祝氏退下了。

    “给母亲请安。”

    “娴儿,怎么来了?用过午膳了吗?”小霍氏只有对自己的两个孩子才会露出一番温柔体贴之色。

    “刚才父亲那来,还未用膳,这会儿不着急。母亲,你可知我还有个九妹妹?”徐有娴坐在小霍氏身旁,小口的抿了点茶水。

    小霍氏本来温柔的脸色瞬间冷淡,语气漠然:“怎么突然说这个?是那戴氏不安分了吗?”

    “非也。只是和祖母的病情有关,需要将九妹妹接回来。父亲让母亲妥当安排一下。”徐有娴握着小霍氏的手,让她别动怒。

    “嗯……知道了。”小霍氏着实觉得烦心,府中的事情本来都够多了,又加上老夫人生病,让她头疼不已,这会又回来个丫头,虽说不是什么麻烦事,但是小霍氏还是觉得烦。

    她好像有点理解了嫡姐的不容易,本来她是打算在徐府享福的,谁知道当了主母之后,她一点福没享到,当牛做马的,不仅如此,她还处处被妯娌压一头,窝囊极了……

    徐有娴看着母亲这样子,知道她又想撂摊子推脱事情了。无奈的叹了口气,心下想着只能她自己把这事安排好了,别让父亲又对母亲冷眼相对。

    回到闺房里,徐有娴拿起早上还未看完的书,坐在窗边安静的翻阅,看到一段“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舒窈,这个词很是不错。舒,窈……窈。不知为何这个窈让徐有娴觉得配极了这个九妹妹。虽然她没有见到人,但是不由得就想出了她的样子。这个妹妹应该是像皎月一样朦胧有澄澈,清淡而明亮。又是江南烟雨里长大的,柔情婉约。

    徐有窈……

    这个名字真好。徐有娴合上书,用柔美的簪花小楷写下这三个字。

    她忽然很期待这个妹妹的到来,看她是否真的像这个字一样……那一定很有趣。

    而此刻,一行人,一架马车正飞快的向姑苏城的方向赶去……

    这对温稚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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