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德盛十八年开年就博了个好兆头,漫天大雪洋洋洒洒从子时下到寅时。
满世界银装素裹,映衬得夜如昼,昼如夜,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大康国云城府巡检刘决只匆匆陪老娘吃了顿年夜饭,便背上轻弓,骑上他那匹劣马,遁入茫茫雪夜中。
除夕之夜,自然少不得市民燃放烟花炮竹,此起彼伏,彻夜不止。
刘决带领巡检队伍四处巡查,防火防盗、维持治安便是他这京城小吏的第一要务。
四更时分,整个帝都方才安宁片刻。
刘决思忖,巡查完最后一站大相国寺,便可回家歇息。
然而,当行至大相国寺附近的甜水巷时,忽见一条黑影从左侧房顶上落下,黑影怀中还裹着一团艳红,旋即消失在巷子深处。
“站住!”刘决大喝一声,立时拔出朴刀,箭步追去,顷刻便出了巷子尽头。
巷子尽头是一条宽阔的马路,路上铺满白光闪闪的雪,黑影却已无踪迹。
刘决一把从随从手中夺过灯笼,往雪地上照,四周除了他们自己的脚印,再无其他。
正在纳闷之际,却听得附近有女子呻y之声,遁声望去,不远处墙角下躺着一红衣女子,看上去苍白无力、奄奄一息。
刘决施展轻功,飞将过去,刚至女子近前,那女子两眼一闭,一命呜呼。
从女子着丝制睡服、佩戴金质耳环来推断,当出自大户人家,且年轻貌美,死时并无狰狞之态,也未被侵犯、袭击。
刘决简单检查了尸体,特意观察其脖颈处,果然发现女子左颈处染有鲜红血迹,经脉处破开了两个细孔,似乎被某种东西噬咬过。
站起身,眼睛越过白雪覆盖的屋脊,看着漆黑的夜空,深吸口气,再慢慢叹息一声,雪花穿过他细如游丝的白色哈气簌簌飘落。
这是入冬以来第五起极为相似的离奇死亡案件了,大理寺和云城府皆已介入,甚至惊动了兼任云城府尹的瑞王爷。
刘决隐隐感到,一股神秘力量已经悄然渗入了京都云城。
他并没有参与查办刑事案件的权力和职责,便及时差人将该起红衣女子死亡事件报告给了云城府少尹韩庚林。
除夕夜发生死亡事件,亦惊动了全权负责大庆典安保事宜的殿前司马军副都指挥使方若弼。
方副都指挥使全身武装,骑着产自西域的高级战马御风沙,身上的明光连环锁子甲银光闪闪,威风凛凛,更是为其增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方若弼的骑兵队趾高气扬地赶到了现场。
众人见是禁军高级将领驾临,忙下跪作揖。
方副都指挥使并未下马,招手把刘决叫到跟前,简单询问了情况,便知这起命案与明日大庆典并无多少瓜葛,暗自松了口气,便下达了命令:“务必封锁消息,不得外传,以免人心惶惶。尽快报告云城府少尹,派仵作来检验尸体。”
刘决点头称是。
方若弼抬眼看了看刘决,冷傲地问道:“刘兄做巡检有多少时日了?”
刘决羞愧难当,低声回道:“六年零五个月。”
方若弼若有所思,同情地瞥了一眼躬身作揖的刘决,似乎有话要说,却只道:“告辞。”
旋即策马扬长而去。
十几匹战马风驰而过,将地上的雪高高卷起,那被卷起的雪片细细碎碎,茫然地在空中打着转,零乱地落下去。
刘决心中不免感慨,同是一个巷子里光着屁股长大的儿时玩伴,方若弼早已成为京官正四品大员,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从八品的巡检小吏而已。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正在感叹之际,忽见方若弼又骑马折了回来,命道:“刘巡检,听说你武功盖世,让你做一个潜火队长岂不是埋没了人才?”
刘决竟无言以对。
方若弼又道:“这样,这今夜明日,你且随我护卫大庆典吧。”
刘决明白他是给自己一个表现的机会,忙拜谢不已,遂翻身上马,跟随方若弼去了皇宫。
帝都云城的大街小巷次第响起五更鼓,新的一天正式开启,这也意味着,德盛官家在大康帝国龙椅上已经稳稳当当地坐了十八个年头,这大雪兆丰年的彩头似乎也预示着他还将继续统领四方。
很快,那从东门大街、御街、马行街、左掖门、朱雀门外各街巷传出来的更鼓声迅速淹没在嘈杂的车马聒噪声中。
各路官员、举子和解员、使臣络绎不绝,或步行,或骑马,或驾车,或骑骆驼,从各个方向涌向宣德门,那里通向神秘、威严而富丽堂皇的皇宫大殿。
彼时,白雪皑皑之下的帝都内外早已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庆而崇高的气氛。
京城内的早市也已竞相开张,寒冷和冰雪并不能阻挡人们早早爬将起来参与这场盛典,无数市井小民包裹严实,啃着馒头、荷叶饼、豆糕,喝着热酒,挤在宣德门外的御街两侧,你拥我推,悄声议论,痴痴盯着那些朱服高冠着身的封疆大吏从面前走过,满眼都是艳羡。
这一日乃正月初一。
卯时,德盛皇帝将驾临大庆殿,举行一年一度的大朝会。
三千拜贺队伍从大庆殿大院内一直排到宣德门,熙熙攘攘,繁而不乱,忙而有序。
按照惯例,拜贺的官员离大殿须距百步之遥,拜贺时自然也看不清大殿上皇帝的真容。
但这一年,德盛官家心情甚好,破例允许拜贺官员再进五十步,可略微抬头一睹皇帝尊容。
为了这场大庆典,礼部上下日夜操劳,精心准备,太乐居、鼓吹局、大晟府、教坊等各自准备了精彩节目,从全国遴选了一流伶人、歌妓、宫调、弹唱、杂技等,前前后后排练了半年有余,如今终有机会,在皇帝面前表演,自然各个使出浑身解数,倾力演绎。
瑞王爷还从西域请来了西洋人乐队来助兴。
这十三四个黄毛西洋人个个长得高大白皙,奇奇怪怪,弹奏的乐器亦是匪夷所思,有所谓的长琴、曼陀铃、竖琴、小钢琴、长笛、风笛、单簧管等,拨弄出来的声音刺耳聒噪、毫无韵味,皇帝谢太平听了一遭便了无意趣。
礼部尚书明谨大人只好将这西洋乐队从节目单上拿了下来,但又不好折了瑞王爷的面子,便将西洋人安置到大晟府与教坊互相观摩罢了。
自然,大殿内外也部署了成千上万武艺高强的禁军将士。其中,大庆殿门外更是派上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四军将军,也就是威名远扬的镇殿大将军。
大殿里面设有机关,通常还埋伏有一流弓箭手。
在殿前司摸爬滚打多年的副都指挥使方若弼,历年都担负着大庆典护卫皇帝的重任,但对于刘决来说,能进得皇宫大内,已是黄花闺女坐花轿——头一回,遑论还能一睹大庆典盛况?
刘决对方若弼感激不尽。
方若弼位高权重,掌管殿前司十万马步军的日常军务,前面还有都指挥使、殿前司副都点检、都点检三级而已。当年,大康国□□皇帝便是从都点检起家,起兵康州,杀了昏君,得了天下。
大康国的名号便也由此而来。
刘决看方若弼双眼目满血丝,尽显疲态,定是因为从昨日午时到现在都没有眨一下眼。
刘决跟随方若弼将皇宫内外检查精细,就连大庆殿周围的树木、花丛、池塘、水榭、梁木也重复检查了几遍,不留任何疏漏,并对每一个拜贺者在进入宣德门前进行严格查验,姓氏、官阶核对无误,一律不准携带武器、粉末、瓶罐,确保庆典万无一失。
此时此刻,方若弼冷冷地站在四位镇殿大将军的下手边,左手背后,右手指按在腰间剑鞘的开关按钮上,瞪着双眼盯着院子内的每一个人,不敢有任何闪失。
站在他左下方的刘决心潮澎湃,寒冬腊月的天,他的手心竟攥出了些汗水。身后不远处即是大庆殿,那当朝皇帝便坐在里面。
刘决只死死地盯着台阶之下的拜贺队伍,不敢回头往大殿上看一眼,心中却不免感叹:这皇帝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我这一介草民,不知此生有无机会也坐一坐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这个念头禁不住让他打了个寒颤,罢了,别做梦了,梦做得太离谱了,命就没了。
拜贺仪式终于开始了,各州的进奏吏逐一报告进贡的礼品。
接下来,是各外国使臣觐见。
昆仑国的大使和副使戴着金冠,穿着粉红色的袍子,腰上戴着金蹀躞,下身着吊顿裤子。
他们的跪拜仪式很特别:双手放在胸前,左手紧把右手大拇指,左手小指则指向右手腕,而右手四指皆伸直,左手大指向上。
朝鲜使臣和南番使臣在殿上的拜贺礼仪与汉人相同。
很快,便轮到大尧国来拜贺。大尧国的使臣头戴金冠,冠的后檐又尖又长,看起来像一片荷叶,身上穿的紫袍略微收身,腰带是金的,看上去很重,上面还挂了狼牙、虎牙、荷包、流苏等物件。
大尧国来拜贺的使臣是三个男人,大使在前,两名副使臣在后。
为首的报了贡品名称,然后便开始行礼。刘决起初并没有在意大尧国的拜贺,但三人行礼的动作终究是引起了他的怀疑,因为三人行礼动作不统一!
大使右腿下跪,左小腿立着,左膝朝上,每一拜总会以两手触及右肩。
然而,后面那个高大威猛的副使却跟其他两人不同,他是左腿下跪。
随后,这位副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变得神色紧张,偷偷瞄了一眼他人,动作愈加不协调,随即纠正,换做了右腿下跪,却在做触肩动作时,与其他两人又不一致了。
刘决的第一反应是此人有鬼。
按说,行跪拜礼后,即可转身离开。
但大尧国那三个使臣,竟继续跪拜,且边跪拜边往殿内前行。距离皇帝已经不足五十步了。
两旁禁卫立即上前阻拦,却被大使大手一挥,一道白光射出,七八个禁兵立时飞出五六丈开外,重重摔在地上。
方若弼大叫一声:“不好!”拔剑飞将下去,落在石阶中央,挡在刺客面前,指挥禁军卫士瞬间完成了布阵,将三个使臣团团围住。
刘决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一时紧张,竟不知所措,兀自愣在原地。
只见使臣三人各自将双手从腰间托起,化作一股神力,闪出一道蓝光,劈向禁卫队伍,登时,禁卫死伤无数。
大尧国使臣趁机飞越台阶,到了大殿前沿。
埋伏在大殿内外的弓箭手弯弓搭箭,听到镇殿大将军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像一团团的黑云带着嗤嗤的风声从四面八方射向使臣三人。
大使不慌不忙,双掌划出一道圆弧,使出神力,瞬时生出无数道蓝光,形成一个圆球,将三人严密包裹。那射过来的万只利箭在距离蓝色球体约一尺距离时,突然停在半空中,亦不坠落。
但见大尧国大使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忽地将掌心翻转朝外,那围绕在蓝色球体四周的箭突然调转方向,齐齐对准了大殿内。
大使大喝一声:“杀!”万只利箭挂着风声齐齐射向正端坐在大殿龙椅上的德盛皇帝谢太平。
然而,大殿中央早已布置了法术,再多的箭都无法穿越那道无形的盾墙。箭射到了那里,突然失去了速度和力量,啪啪掉落在地上。
刺客的计划很明确,他们明白自己无法接近皇帝,一旦行刺,大康国威名远方的弓箭队必定会出手拦截,于是借力生力,用法力护住利箭,借为己用,然后射死德盛。
然而,令大使没有想到的是,宫廷之内还有法力更高的高手,设立一道无形的盾墙便隔绝了一切武器的袭击,消解了法力的效能。
大使大失所望,精心准备一年的刺杀行动看来是功败垂成了。
早已回过神的刘决,一看立功的机会到了,在方若弼出手之前,拔出朴刀,往石阶上一点,便原地腾空十丈有余,紧握朴刀,一招力劈华山。
飞流直下三千尺,刀的杀气汇成一道霞光,杀向刺客。
三名刺客来不及躲闪,只听砰地一声巨响,蓝色的护体被刘决巨大无比的刀力击破,护体内三名使臣被气流所伤,飞出几丈高,掉落在地上,又从大殿石阶滚下,皆口吐鲜血,失去了反抗能力。
说时迟,那时快,早有数十名禁卫紧紧围住刺客,十几把冷冰冰的刀枪架在了三名刺客的脖颈上。
方若弼冷冷看了一眼刘决,说道:“刘大人果然是神功盖世。”
说罢飞身跃下,禁兵队伍闪出一条道路,方若弼疾步来到刺客身前,但还是晚了一步。
两名副使臣突然浑身抽搐、痉挛,顷刻周身腐烂,很快便已血肉模糊,化作一团腐肉,臭气熏天。
两名副使臣自尽了。
方若弼立即用神力锁住了大使的经脉和穴位,使其动弹不得。大使受了内伤,垂头丧气,兀自冷笑,看上去并无自尽倾向。
刘决扫了一眼大院内看得目瞪口呆的拜贺人群,即刻命人将刺客带了下去。
方若弼快步上到殿前,向镇殿大将军报告:“将军,三名大尧国刺客两个自尽,一个被擒。”
镇殿大将军点点头,道:“待我请示圣上。”
将军正欲进殿面见圣上,不想,第一宰相谢仑瘸着腿慢慢走出大殿,嘴角挂着习惯性的微笑,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方若弼,又看了看刘决,问道:“方才是谁擒杀了那三个刺客?”
“回大人,在下已将大使擒获,另外两个副使自尽而亡。”方若弼巧妙地功劳揽了过去,刘决心中有些不快。
谢仑道:“通知礼仪官,拜贺继续进行。立即清理现场,将刺客打入天牢,严加审讯。”
说罢抖了下袖头,转身回大殿了。
方若弼慌忙领命。
雪下得更大了,众朝臣落了一身的雪,却没有一人敢抖落下去。
刚刚的行刺现场很快被清扫干净,随着乐队的奏乐声响起,礼仪官宣布拜贺仪式继续进行。
刘决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觉得这场行刺竟有些滑稽,亦有几分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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