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亥时,平安镇,顺风商会。下了半天的雨,终于在此刻渐渐停了下来。
王老爷独坐在顺风商会的门店内,掌着一盏孤灯,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一双朦胧的睡眼,睁不开也合不上。
萧易这小子怎么现在还不回来?莫非他受不起我们王家给他的好处,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王老爷的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王老爷正想打消心中疑虑,却不想开门的是自己的儿子。王富贵。
“富贵,爹不是叫你在家读书,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王老爷没好气地问道。富贵这个儿子,心肠倒是不坏,算盘也打得准,就是不喜欢读书,有事没事都喜欢乱跑。
“爹!出事了!”王少爷却顾不得和他爹斗嘴,一脸的慌张。
“出什么事了?”王老爷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萧易……萧易他……杀人啦!”王少爷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王老爷尽管一把年纪,也是气得从椅子上直接跳了起来。头顶的四方帽飞起一寸多高,又歪了一点,落回到他的头上。
这个萧易,老夫就指着他将来出人头地,好报我王家今日之恩。谁成想这小子一点也不老实,好,能用钱摆平的事老夫都替他摆平了,谁知这小子竟然得寸进尺,杀人放火的事儿也敢做。
“知县马大人已经把人带走了,他听说萧易是我们王家的伙计,叫您老明天升堂的时候也去一趟。”王少爷的神情中略带一丝担忧。
“算了算了,这人不值得我们对他好。富贵,我们回去睡觉。”王老爷一挥手,父子二人随即转身离开,连商会的门也忘了关,灯也忘了熄。
次日,长安府,柳泉县衙。
知县马文远一拍惊堂木,心中五味杂陈。他走马上任柳泉知县,至今已有十载。十载以来,天下风云动荡,人间沧海桑田,却只有这天子脚下的柳泉县,安静得跟闹了鬼一般,连一起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纠纷案都没有。今次萧易犯虽下十恶不赦之罪,却也变相地给他带来一些事情可做。
“带人犯上堂~”马文远故意把最后一个音拖得很长,这是他第一次身为一方父母官升堂断案,必定要好好享受一番。
萧易不是被人带上来的,而是自己走上来的。为了擒住萧易,几个衙役把整个县衙能找到的铁链都用上了,却还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那些衙役看到过被杀之人的惨状,因此害怕也是正常。风雷一剑循天怒,岂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凡人所能抵挡得了?那个可怜人本就重伤在身,经此一剑,更是皮裂骨碎、血肉横飞,只剩下一堆勉强摆成个人形的肉浆和碎骨,令所见之人无不毛骨悚然。
知县马文远哪里会在乎这些,只要衙役们听他的话,把人犯带上来就好。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兀自发出感慨。一旁的师爷在他耳边提醒道:“大人,此人是自己到县衙来投案的。”
马文远略一点头,突然高声喝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皇城脚下、我柳泉县境内杀人。说!你杀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显得有些荒唐,但不得不问。出命案的第一时间,马文远就吩咐衙役们去核查死者身份,结果死者容貌尽毁,一时无法认出。至于案发的那间茅草屋,主人早在三年前就驾鹤西去了,此后一直没有人住。
萧易一脸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认错了人。”
这一番话,差点没把马文远气晕过去。在自己的县境内死了人,凶手倒是找到了,死的人却不知道是谁。这和没抓到凶手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上面追查下来,都没有好果子吃。
“人犯萧易,本官告诉你,我大梁律法森严,无论你是何身份,处于何种动机,犯下如此残忍的杀人罪行,断是死罪难逃!不过……本官尚不确定受害之人的身份,也未曾细细察看我大梁律法,你所犯下的究竟是哪一条、哪一款。也罢,本官且留你半晌性命,待今日晚些时候再来宣判。”马文远越想越心烦意乱,竟无心审案,大手一挥,宣告退堂。
“且慢!”萧易仍不情愿从大堂上离去。“错手杀了人,就算死罪我也认了。只不过恳请大人能多给我半个月的时间,让我完成为家师报仇之事。”
马文远原本就气不打一处来,闻听此言更是吹胡子瞪眼,转过身来,恶狠狠地从嘴里挤出三个字:“想!得!美!”
回到府邸,马文远还没来得及补个午觉,就有一封来自长安的公函送到他的书桌上。拆开一看,马文远原本凉凉的心情顿时好转,甚至有些喜出望外。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公函中说,近日,西北军中有一名逃兵很有可能潜逃到柳泉县境内,望柳泉知县马文远竭力协助缉拿此人。一旦抓住此人,无需上报,人人得而诛之。
好一个人人得而诛之!如此说来,那个被萧易杀死的可怜人的身份就有了着落。马文远甚至都懒得去查找证物——萧易错杀的人,是平安镇上凭空多出来的一个人,公函上所指的逃兵,也是平安镇上凭空多出来的一个人,两个凭空多出来的人,不是同一个人,那还能是谁?
只是这样一来,那个萧易,不仅无罪,反而有功。马文远转念一想,不行,不能让这小子太过轻松,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傍晚,县衙大堂外围观的群众比白天又多了许多。大家一传十,十传百,都挤在公堂门口,等着观赏在柳泉县十年难遇的“年度杀头大戏”,比上元节灯会还要热闹几分。只是人群中的王家父子,心中却不是个滋味。
知县马文远二度升堂开审,一声“带人犯萧易上堂~”竟颇具威严,引得围观群众交头接耳。萧易被重重铁锁捆住,双脚也挪动不得。七八名衙役呼哧呼哧,废力地把他抬上来。
“人犯萧易,你杀人毁尸,证据凿凿,谅你也抵赖不得。”马文远一番官腔,引得围观群众屏气凝神,他们知道,接下来,县太爷就要作出最终的判决。
“只不过,被杀之人身份不明。若他是我大梁子民,你固然死罪;但若他是番邦野匪,或沙场逃兵,按我大梁律法,你反倒无罪。”马文远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道:“经本官细细考究,本着疑罪从轻的原则,本案判决如下:人犯萧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官判你当即游街示众,而后监禁……十年。”
堂外众人哗然,人群中的王少爷嘟囔着嘴唇微声道:“这县太爷也真是,按我大梁律法,杀人有罪,杀敌有功。两者皆存疑,自当功过相抵,判无罪释放才是。他竟连我一个私塾的学生都不如!”
此时萧易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对他来说,杀人没有偿命,已是天大的好事。只不过,为师父报仇,怕是要晚些年月了。
马文远端坐在高堂之上,抽出一支令箭,向前用力扔去。“众衙役听令:将人犯萧易,剥皮上刑,当场游街!”
衙役们得令一拥而上,撕扯萧易身上的衣物,只给他留下一件白色内衬。与此同时,几名衙役从堂外推来一台囚车。囚车用精铁打造而成,其上遍布棘刺,横插着数十把尖刀,竟是为萧易量身定做。
萧易话也不说,乖乖地钻入囚车,一名衙役转动囚车机关,棘刺越来越长,刺入萧易浑身各处关节皮肤,尖刀紧贴着他的前胸后背,逼得他动弹不得。萧易面不改色,这些皮肉之苦对他来说,不足挂齿。只是那不争气的鲜血,还是流了一地。
马文远此时已经走下公堂,站在萧易面前。“你知道么,这囚车,是我命匠人连夜为你准备的。”他的面色中透露着无法掩饰的狰狞,“告诉你萧易,我不管你在你的江湖上是老二还是老大,在本县的公堂上,老子最大!”
天色已经完全灰暗下来,除了几条柳泉县灯火通明的主干道,其他地方都黑漆漆的一片。围观的群众并未散去,虽然“年度杀头大戏”最终还是没能上演,但还可以看一出“年度游街大戏”。这在柳泉县同样是十年难遇,虽然比起前者,精彩程度差了那么一点。
一名年轻的女子,带着自己五岁的女孩,行走在囚车经过的道路上。她们之间的一番对话,很快被闹市鼎沸的人声所淹没,只有萧易一个人听到了心里。
“娘,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被人绑在马车上?”女孩指着囚车里的萧易,好奇地问道。
“他啊,听说是个江湖剑客。听说他杀了人,被县太爷判了游街示众。”年轻女子冷冷地回答道。
“他看上去很酷!”
“这不是他杀人的理由。”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人呢?”
“晴儿,为娘要你记着。剑客手中的剑,和书生手中的笔,是这天地间最冷酷无情的两样兵器。他们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晴儿,我们走。”年轻女子紧拉着女孩的手,快速穿过拥挤的人潮。谁也没有看到,那名年轻女子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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