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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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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输液的房间出来,面前就是一条由下水道改造的黑漆漆的通道。我不得不打开手机,凭借手机屏幕昏暗的灯光才能照亮前面弯曲的道路。

    顺着扭曲的地下隧道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隐隐传来一道亮光。我卸下通道口那个看似牢固的铁栅栏,弯腰钻了出去。

    这个出口在穿城小河的河壁,看上去像是一个废弃的排污口。站在出口外,面前就是清澈的小河,旁边有一条破旧的石头台阶嵌在青色大石头垒成的河壁里。我弯下腰,用清凉的河水洗了个脸,让自己清醒了一些。

    河水平缓且清澈,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我在病床上躺了这么久,小华想必不会变态到给我洗澡,最多让他请的那个中年妇工给我擦擦身子。我现在觉得全身黏兮兮的,怪不舒服。但是现在外面人正多,我总不可能跳下河里去洗个澡。我只能勉强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个流浪汉,而不至于像个乞丐。然后背着背包沿着石头台阶走了上去。

    河壁上是一条偏僻的小公路,人流稀少,偶尔有几个大爷大娘提着菜篮,听着广播从我身边路过,却看也不看我一眼。我顺着路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就看见路边有一个半旧电子显示屏,上面正播放着我的通缉令。

    “姓名,梅小舟。

    性别,男。

    年龄,二十六岁。

    该男子涉嫌谋杀,危害公共安全,破坏公众财务,盗窃国家机密,现已畏罪潜逃。该男子受过军事类训练,极端危险,请发现者立即与警方联系。”

    在屏幕的最下方,有警方的联系电话。我的全身照放在屏幕最上方,是我刚从车队退出后,加入矿星工厂的时候照的。那一年我才二十三,下巴剃得干干净净,面目间略带稚嫩,眉头皱起,似乎有满腹心事----说实话,我都忘记了我当时在烦恼些什么,大约有气愤,有惘然,以及被团队抛弃后的不甘。

    我在屏幕前呆了好一会,一个大娘提在菜篮子来到我旁边,认真的看起了这则通缉令,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么年轻,这么斯文,看上去不像个坏人啊”

    我笑着说:“大娘,这年头长得越斯文的人,心地越坏。”

    大娘有些不服气,瞥了我一眼,反驳说:“哪个年头不是这样?所以说,长得好看的人最信不过。”

    我倒是挺佩服大娘的真知灼见,给她比了个赞,问她说:“大娘,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大娘很认真的用老花眼看了我半天,犹豫着指着通缉令上的照片说:“没他好看。”

    我大笑了两声,和大娘挥手告别,走出街口,拐进了一个公用电话亭。

    一来我的生命只剩下了两天的时间,在这个方面我还是相信宇光的;二来那么几顶帽子扣在我的头上,大概蔡阎王把杀死蔡玲子,盗窃我父亲研究成果的事都算在了我的身上。就算我能活下去,也过不了他那一关。

    以蔡佛的风格,这个城市大概已经全部动员起来,撒开了一张细密而巨大的网,让我无处可逃。我只能尽量在他收网前的时间里,办完我需要做的事情。

    我拨通了开拓银行的电话,我所有的资金,证券,有价物品都存放在这里。电话很快被接通,在验证了我的身份密码之后,对方彬彬有礼的询问我的来意。

    “我想要更改我的遗嘱。”

    “好的,先生您请说。”

    我在脑子里很仔细的清理了一下略带些混乱的思绪,再次确认我的遗嘱不至于留下遗憾,这才开始平缓的叙述:“在确认我的死亡信息之后,我的全部财产的百分之三十,将赠送给我的妻子文怡心。她的身份编号是”

    “我全部财产的百分之五十五,将全部购买成星际开发基金赠送给我的女儿梅雨。她的身份编号是在她十八岁之前,这笔财产将由我的妻子文怡心代为保管。在这个期间内,这笔财产只能提息,不能折现。在她十八岁以后,将拥有这笔财产的全部所有权,其他任何人任何方式的授权都视为无效。”

    “我全部财产的百分之五,将赠送给名山市人民西路一百七十七号春光诊所的宇光医生,请限定这笔财产仅供他建立女性整容美型医院使用。”

    “最后,我全部财产的百分之十,请匿名捐赠给我国星际开拓第三团。”

    “”

    我用尽可能简短而准确的语言分配完我的遗嘱,电话那头在做完记录后,请我再次确认。我的朋友不多,小华背叛,毛豆豆不需要,我仔细想了想,能做的大概只有这么多了。星际开拓第三团,也就是大家口中的车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另一个家。按照惯例来说,每一个团员在临终的时候,都会给团队留下一些东西。尽管我已经退出三年了,但是我总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

    很可惜,只有俗不可耐的钱。

    那么就这样吧,我的妻子女儿,以及给予我最后两天生命的宇光,还有我永远不可能再加入的车队

    我看了看电话亭外的喧嚣人群,在心底和他们说了声再见,然后平静的按下了确认键,默默挂了电话。

    我背着背包走出电话亭,点燃口袋里最后一支烟,蹲在路边默默的抽完。虽然我还有两天的时间,但是我不认为我做完接下来我将要去做的事情之后,我还有机会再像现在这样平静的品尝烟草的滋味。

    很多事情对我来说,应该都是生命里最后一次。

    我半眯着眼睛,看着轻烟在面前袅袅升起,恍惚间眼前闪烁过无数的画面,无数的人的面孔如同幻灯片一样在我面前闪过,父亲,平静的父亲,寡言的父亲,严厉的父亲,不近人情的父亲;然后是母亲,照片上的母亲,画册上的母亲,视频里的母亲,梦中的母亲,每一张都清清楚楚,面容却模糊不清;接着是毛豆豆,是带我进车队的第一任团长,当然,还有我温柔少言的妻子,以及用世间所有美好的语言都不足以赞美的我的女儿

    在我生命里出现的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都在这短短一支烟的功夫里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我忽然发现我这一生和如此多的人发生了交集。他们或平静,或焦虑,或仰天大笑,或嚎啕大哭,他们在路上,在车里,这个城市里,在浩瀚的星海里,以各种各样的姿态看着我,面貌各异,目光炯炯

    所有人的相貌在我脑海里慢慢消失,最后只剩下我乖巧的女儿。她用漆黑的眼瞳看着我,眼角拉出了一对极其漂亮的弧线,她对着我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我抱抱,“格格”的笑声是如此的真切,以至于我在恍然中张开了双手,准备给她一个紧紧拥抱。

    “叮”一声脆响,一枚硬币丢在我的身边,和地面撞击出了一个响亮的声音,把我从幻觉中惊醒过来。一个穿的很朴素的妇人看了我一眼,丢下硬币后匆匆离去。我苦笑了一下,把硬币揣进兜里,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了句:“谢谢。”

    沉浸于虚幻的悲哀中对我来说毫无益处。我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和背包,大步向前走去。我的目标很明确——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要找到小华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市区的郊外,有一片极广阔的梧桐树林,一眼看不到边。这个季节正是它们最叶茂枝盛的时候,稍有威风吹过,就会看见如婴儿手掌般大小的绿叶在空中齐刷刷的摇摆,有一种生机勃勃的美感。

    在树林的深处,有一个很平缓的山坡,人们甚至感觉不到它的起伏。在这片山坡上,有一所很典雅的庄园。面积不算太大,里面也只有几片矮矮的楼房,最高也不过三层。但是这些建筑无一例外,都修的极其精致。人们也说不清楚这些建筑的风格,到底是古典还是现代,是奢华还是朴素,只是一味的觉得很舒服,仿佛这些带着青绿色的屋子,天生就应该坐落在这里,是这片山坡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这片山坡,叫做落凤坡。

    这个庄园,叫做凤园。

    这个地方的存在只在某些隐秘的圈子里流传,比如达官贵人,名流要员。换句话来说,这里就是本城,或者说本省最出名,也是最好的一个私家会所。这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贵宾。

    每个周日的傍晚,这里都会举行一场极尽奢华的晚宴,以及举办一场拍卖会。这个拍卖会以慈善为名,卖品可谓包罗万象,珠宝首饰,文玩古籍,时尚科技,宠物玩偶什么都有。但是无一例外,这些东西的价格,都会让一个中产阶级在瞬间破产。

    凤园里,小华有一成的股份。所以每个周一,他都会以主人的身份在这里应酬。

    正好,今天是周一。

    我到达凤园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从小楼的窗户里看出去,外面的梧桐林在夕阳照耀下,好像着了火一样,营造出了一种极其壮烈的气氛。我在卫生间里整理了一下自己偷来的西服和领带,确认自己胡须拉渣的脸不会被人一眼就认出来,这才大摇大摆的走向大厅。

    我现在这种风格,在普通人眼里叫乞丐,在高层人士的眼中叫潇洒不羁。

    说是大厅,其实也里面也就七八张原木餐桌,如同花瓣一样散落在四周,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中间那张十来个平方的拍卖台。这个时候,一个中年拍卖师正在拍卖台上介绍一款最新的黑色流苏长裙,不时引来四周女宾们的赞叹声。

    小华正一个人坐在大厅角落的一张小餐桌上,端着酒杯,眼睛虽然看着拍卖台,眼神却有些迷离,似乎有些走神。说句实话,他在这方面和我有些类似,都极度讨厌这种喧闹而虚伪的场合,宁愿一个人坐在街头发呆。不过不同的是,我可以拒绝所有我不喜欢的社交邀请,他却不行。

    我走过去坐到他的旁边,很仔细的看了看他的脸。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脸色是那种不健康的惨白色,五官依旧稚嫩,几乎没有一点点胡须,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还没成年的中学生,而不像是一个在地下社会里厮混了二十多年的狠辣人物。

    我的动作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他掉转头看了看我,第一眼没有把我认出来,所以眼神有点奇怪。但是慢慢的,慢慢的,他的眼神从平静变成疑惑,再转化为好奇,然后慢慢的又恢复了正常。从始至终,他的眼光始终盯在我的脸上,没有一丝丝尴尬,或者说失望之类的情绪。

    他向我凑近了一点,好奇的问我:“化了妆?”

    我慢慢的撕下了贴在双眼之间的那一层几乎不为人觉察的肉色胶布,取下了鼻翼两边的

    埋着的小东西,揉开了被胶水粘着的眉毛,笑着说:“小手段。”

    “你没有邀请卡,怎么过的门口红外线检测那一关?”

    “冷藏车!”我向他很详细的解释,“我藏在那堆冷冻的雪牛肉里面。你知道,我们这些参加过星际开拓的人,耐寒抗热能力总要比一般人强一点。”

    他苦笑了一下,像一个勤学好问的中学生一样向我问出了和宇光同样的问题:“你怎么还没死?”

    我没有耐心,也没有必要再次讲述我悲惨的经历,只是淡淡的说:“意外。嗯,出乎你的意外,也有点出乎我的意外。”

    他点了点头,同意我的这个观点。然后举起杯子很缓慢的啜了一口杯里的顺滑如丝的红酒,看着我说:“我的问题问完了,你有什么问题?”

    我沉默了一下,偏着头看了看周围谈笑风生的人们,对他说:“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安安静静的谈话了。”他很敏锐的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薄薄的嘴唇翘了一下,发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原来,你还是要死。大姨妈这种东西,的确是无药可救。”

    “为什么?”我把身子对着他凑近了一点,咬着牙问道:“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却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举起了酒杯,很友好的问我:“来一杯。”

    “来你妹。”

    “哦!我忘记了。”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恍然大悟一般的对我说:“酒精这种东西,的确会诱发大姨妈。你还是少喝一点的好。”

    被压抑的怒火嘭的一下燃烧了起来,我一把抓住他的领子,狠狠的说道:“我死定了,你他妈也别想活。”

    他挥了挥手,示意我冷静下来,然后朝旁边点了点头,示意他的保镖不要冲动。我拉开外套的拉链,让他看了看我腰间皮带上那一串圆鼓鼓的东西,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对他说:“无柄钢珠手雷,杀伤半径三十米。”然后把脖子扭到一边,让他看清楚颈侧的一张创可贴,“脉搏触发,所以不要妄想用狙击或者其他什么的来对付我。你知道我在这方面算是专家。如果不想这个大厅的所有人给我陪葬的话,你给我老实点。”

    他摊了摊手,很冷静说:“你也知道,我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和她结婚,所以我很怕死。你放心,我会尽量配合你。”

    我慢慢的坐下来,狠狠的瞪着他,再次问出了刚才那个问题:“为什么?”

    “为什么?”他皱了皱眉头,“你是问为什么我要给你下毒?那是因为你必须死,这件事情才能结束,我才能安全。至于为什么是下毒,因为一来我不想你死在我的茶楼里,二来我们毕竟是朋友,用这种比较正式的方式会让我好受一些,至少你不会死在我面前。第三呢,我算好时间,你应该死在你老爸的屋子里,和蔡玲子一起做一对亡命鸳鸯,只是出了些意外”他一口气说完这么多,然后对我举了举酒杯,说:“你看,我算不算配合?”

    我想起了他话里某些隐藏的东西,追问道:“什么事情非要我死?”

    “和梅教授有关。”

    “和他又什么关系?”

    “就是蔡玲子找你那件事。”

    “你是说我老爸的研究成果?”

    “答对了!”

    他毫无受到生命威胁的自觉,打了一个漂亮的响指,对我说:“整个事情是这样的,我解释给你听好不好?”

    “你说。”

    他放下酒杯,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慢条斯理的点上,对着我很不友好的吐了一口青烟。我向后坐了一点,靠在椅背上,死死的盯着他,看他能够说出点什么东西来。

    “梅教授去世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一个单子。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总会接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单子。”他的口气很平静,就好像我们以往在酒桌上讲一些逸闻趣事一样,听不出有半点慌张的味道。我倒是很佩服他这种冷静的几乎冷酷的态度,微微在椅背上侧了侧身子,点了一根自己兜里的烟,听他说下去。

    我的时间虽然不多,但是听他讲完整个事情的经过,应该还是足够了。大厅里人声喧哗,唯独我们这个角落很少有人过来,这也让他能够平静的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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