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水前的一刹那,我打开了车门,然后就听到小车拍击河水的闷响。整个车身仿佛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震的我耳朵轰的一下。钢铁的车身以看似缓慢,其实极快的速度在几秒之内就沉了下去,冰冷的河水瞬间之内淹没了我的全身,我蹬开车门,屏住呼吸,提着背包迅速潜到河底,在河壁上摸索了半天,寻找到一个下水道出口。
这条河主要用于城市排污,我自小在这个城市长大,对这里熟悉的很。以前这条河里污水横流,各种垃圾,废物,工业污水都通过这些下水管道灌入河里,以至于一到夏天,这里就臭的要死。后来市政进行了排污工程,重新建设了新的净化管道,这条河才好不容易清澈了下来,那些下水管道也都废弃了。
当我从下水管道里爬出水面,长长的呼吸了一口之后,一股带着腐烂气息的臭味让我差点昏迷了过去。我脱下湿透的外套,捂着口鼻踉踉跄跄的向前走,或者是缺氧,或者是药性发作,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以至于我不得不用一只手扶着墙壁才能向外走。
我现在几乎不能呼吸,就算是张大了嘴巴深吸气也有一种即将窒息的感觉,我知道这是因为血液里携带的氧气严重不足的缘故。那种从身体深处散发出来的疼痛充斥着我的全身,这种疼痛无法用语言形容,它直接从神经系统里传导出来,只有一个单纯的字:痛。
我走了几十米,拐了一个弯,就再也支持不住身体,重重的摔在了一堆污水中,一脸的污泥。几只臭烘烘的老鼠四散逃开,然后睁着绿豆大的眼睛在远处警惕的看着我。我最讨厌这种东西,可现在却拿它们毫无办法。我躺在地上,全身又麻又痛,没有半点力气。但是也许警察很快就会察觉到我已经逃跑,或者已经在追捕我的路上,我必须得赶快走。
我费力从背包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瓶,然后想用力掰下瓶塞。就这个简单的动作,我已经无法做到,只能徒劳的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我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虚弱之下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以至于活生生的把舌头咬了一小块下来。趁着这点刺激,我吐出一口带着蓝色稠丝的鲜血,把玻璃瓶里面的无色液体倒入口中。这瓶药我已经在背包里放了超过三年,此刻我只希望它还有效。万幸的是,药入口不到十秒钟,我就感觉到那股清凉的气息,一种特殊的活力开始在我身体里出现,让我几乎回到了我体能最健康的时候。
我双手在地上撑了一下,猛的站起来,背着背包飞快的向前面跑去。那几只小老鼠吓得掉头就跑,我飞起一脚把一只踩得稀烂。
跑,我此刻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这药的性能只有五分钟,然后我就会因为肾上腺素分泌过多而导致心脏衰竭。以我现在的状况,除了死没有其他的可能。也就是说,五分钟以后,如果我不能跑到我的目的地,我就会如同一滩烂泥一样在这个下水道里死去。
我撒开脚步,好似某部古老的电影里的男主角,什么都不想,只能埋着头跑。只有跑出去,才有一线生的希望。我的脚踏在久无人迹的肮脏地面,泥水四溅,四周不停的传来“吱吱”的声音,那些在这里安居乐业的小老鼠们被我吓坏了,它们不明白这个傻大个在跑什么。
这种一生服用不能超过两次的强力药,是车队在最危险的战斗中为一线人员配发的救命药剂。我离开车队的时候,花了很大代价才搞到一瓶。这个时候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或者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会有用上它的一天,谁知道呢?
下水道里到处都是九十度的直角转弯,我稍不注意就会碰的鼻青脸肿。不过这个时候我哪里还管的了这么多,只能一个劲的向前跑。
我曾经很多次想过我的死亡,按照我的想象,我或者驾驶着机甲被一群异空间的怪物撕成碎片,或者驾驶着飞艇被敌舰打作一团灿烂的烟花,又或者平淡如看着躺在病床上看着哭成泪人的妻子女儿含笑而终,悲壮如孤胆英雄般与邪恶的魔王同归于尽。
我想过我有突发的死法,缠绵的死法,激烈的死法,敬业的死法,好人的死法坏人的死法癌症的死法花柳的死法正常的死法不正常的死法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我会中毒而死,这种只会出现在古装剧里宫怨气息十足死法实在是不符合我的审美观,更别说在这个污秽气息十足的下水道里如同腐泥一般死去,任凭那些讨厌的小动物撕咬我的身体。
那样的话,我就算死了,也会郁闷得再死一次。
我一边跑,一边抽空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药效过去了差不多两分钟,也就是说我还有最多三分钟的时间。剩下的路程还有不到一公里,我觉得我能跑到。我看了一眼手机屏保上女儿的照片,把手机紧紧的握在手里,咬着牙继续跑了下去。
下水道里黑漆漆的,只有间或投下的几道光柱带来昏暗的光线。我睁大眼睛努力辨识着方向,说实话,在这种情况下辨认道路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周围的情况大同小异,你甚至不知道是否走了回头路。我只能凭着手机点位大概知道自己所处的地点,然后向自己的目标飞奔而去。
目的地越来越接近,我看看时间,还有一分钟,而几十米外的那个下水道井盖就如同天堂之门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长出了一口气,把手机揣进兜里,然后迈开脚步。下一刻,我的全部力气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全部拿走了一样,整个人瘫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动一下。
干!那药还是过期了。
我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却怎么也不能动。迷迷糊糊的,我觉得自己仿佛一只小老鼠,被一个巨人踩在脚下慢慢的碾压,浑身的骨头一根根的折断,粉碎,肌肉被撕裂,被砍成一对肉渣,然后丢下油锅一点点的砸。我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一点点的被撕下来,和肌肉分离,血不停的向外渗出,痛入骨髓却不可能阻挡。
我的心跳加速加速,一直加速,像一个重锤一样在我胸膛里敲打,我觉得下一秒它就会爆炸。
我知道我快死了,被活生生的痛死,不可避免,但是却一点也不能动,我甚至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在让人作呕的泥浆里颤抖着死去。
我只能闭上了眼睛,默默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然后我就模模糊糊的听到远处下水道井盖被揭开,宇光的声音如同天使般传来:“干,你真的在这里?!”我琢磨着这应该是幻觉,然后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团白光,虽然柔和,却让我眼睛睁也睁不开。我只能用力的转过头去躲避,但无论怎么样,那团光都在我眼前闪耀,让我无处可逃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猛地睁开眼,就看见了宇光那一张长满了肥肉的猥琐脸,他的脸离我很近,我几乎能闻到他嘴里的烟臭。我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嘶哑的声音:“滚!”然后又昏了过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感到了那种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人用锯子慢慢锯开我的头,我的胸膛,我的肚子,我的五脏六肺,我张大了嘴巴,发出了一个无声的呐喊,痛苦的身体扭曲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这个时候,我听见宇光在我耳边说:“干,你还没死。”
我想骂人,却骂不出来,只能费力的比个中指,然后就听见宇光长出了一口气,说:“干,原来你真的没死。没死就好。”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股清凉的感觉从我的血管里慢慢传入我的全身,就好像大夏天里喝了一罐冰镇啤酒,让我舒服的呻吟了一声,只觉得全身轻松,惬意无比。我睁开眼睛,就看见宇光坐在我的床头,肥脸上摆出一副疑惑的表情,看着我喃喃的说:“怪了,你怎么还没死?”
我从喉咙里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他好奇的把耳朵凑过来,就听见我骂:“你爹才要死了。”他呵呵一乐,拿起注射器给我胳膊上打了一针。我想他一定是故意报复,因为这一针下去,我再也感觉不到那种清凉的感觉,这一管针剂就好像一团火注入我的身体,开始灼烧我的血管和内脏。
我想骂人,却再也骂不出来,头一歪,再次晕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我还是躺在床上,头上脏兮兮的天花板,身下是铺着白床单的床。床头放了一个架子,一个注射瓶挂在上面,里面的液体一滴滴的滴入我的身体。我确定自己是在宇光的破诊所里,于是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感觉略有疲乏,却再也感觉不到那种让人绝望的疼痛,反而有一种高烧病人退烧以后,全身无力,却又在慢慢康复的那种感觉。
这种痊愈的感觉让我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我是不用死了。我努力坐起来,在床头柜抽屉里翻出烟和火机,困难的用一只手点上,美美的吸了一口。不到死亡前的那一刻,谁不知道死而复生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我想宇光如果在我面前,说不定我会亲他两口。
真是说什么,什么就到。我一口烟还没吐完,宇光就从门外走了进来。有段日子没见了,他好像变瘦了一些,虽然还是矮胖,却多了点精悍的味道。我砸吧了一下嘴巴,问他:“哟,中年男人开始健身了?”
他没理我,抬了把椅子坐到我的床头,点上烟饶有兴趣的看着我。
宇光以前是车队的团队医生,据说是第一任团长花了很大代价才把他从某个大型医药公司研究室里挖出来的。他看上去年纪不大,且相貌猥琐,不过医术真是一流,我在下水道服用的那小瓶药就是他的手笔,说实话,那玩意儿的确救了不少人的命。
按他的说法,那药就是死人吃了都能硬起来。
按道理来说,他应该在团里过着舒服的日子。丰厚的让人发狂的酬金,一帮唯命是从的徒弟,以及永远不用上第一线冒险,这是多少人羡慕的生活啊。每一个成熟的开拓团里,都需要这么一个医生,但是当他把团长的老婆副团长的老婆内务部长的老婆技术部主管的老婆等等等等二十多个团员的老婆搞上床以后,团长不得不把他开除出团,并且动用了某些手段让他再也找不到一份正式的工作,于是他只有在这个城市里开了个破诊所,给那些站街小姐医治一下花柳,或者帮中老年色鬼开一些那方面的药。
我的第一次是他教的,这方面他教了我很多,包括前戏后续,包括体位手段,这方面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师,我觉得星球奖不给他一个奖杯简直是对大师的亵渎。
在开拓空间里,我救过他的命,他救过我的命,所以我们是过命的交情。虽然最近几年我们很少联络,但我们还是过命的交情。这一点无可置疑。
尽管小华的酒让我对友谊这种事有了一丝怀疑,但是我还是选择相信宇光。一是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二是我觉得如果四面皆敌,那活着确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一支烟抽完,宇光把烟丢在地上,用脚碾灭了,皮笑肉不笑的问我:“我就奇怪了,你怎么还不死?”
我笑着说:“这不有你嘛,想让我谢你就明说。”
他看着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俩对视着傻笑了半天,都觉得这样实在是没有意思,才一起闭上了嘴。
他问我:“你知道你中了毒不?”
“废话,当然知道!你以为我是傻子?”
“谁给你下的毒”
我想起小华的那瓶小酒,沉默了一会儿,摆了摆手,示意不想谈这个问题。于是宇光换了个问题:“你知道你中的啥毒不?”
“鬼才知道。”我想起刚才那种痛楚的感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说:“这毒真他妹的够劲。”
宇光看了看我,说了一个很长的词语。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但是直觉告诉我那应该是这种毒药的名字。他问我:“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不?”
“多久?整整三天?”
他伸出一个巴掌来,五根肉嘟嘟的小指头在我面前比了一下,又翻过来比了一下,说:“十天。”
“干!”
“你应该庆幸你能够醒过来。”宇光的语气倒是难得的严肃,他收起三根手指,剩下食指和中指竖立着,像是比出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趁着你还有两天时间,该吃吃,该日日,想干嘛干嘛,别浪费了!”
我的动作停滞了一瞬间,就好像碟片按下了暂停键。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十秒钟,直到烟灰掉在我的身上,我才醒了过来。我努力的保持着笑容,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了,问他:“你啥意思?”
宇光把椅子抬得离我近了一些,大头凑过来看着我,认真的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药物。你昏迷的时候,我查了很多资料,问了很多朋友,才知道这是由冰川帝国皇家医药实验室研发的新药。”他说了一个很长的专业名词,但是我也听不懂,不过他马上解释道:“这种药物原本是用于刺激心脏和神经系统,用于救治突发性心脏疾病。不过后来发现这种药物的药力太强,会直接刺激大脑,产生周期性的剧烈的疼痛从而导致心脏衰竭而死,这个过程不可逆转,以目前的医疗技术,完全没有办法阻止。你说,本来用于救治心脏病的药却会诱发心脏病,那群人是不是很白痴?”
我面无表情的笑了两声,宇光白了我一眼,继续给我解释我中的毒:“这个药品的研发理所当然的失败了,这种药也被束之高阁。但是冰川帝国内务部那群人渣,你也知道他们是人渣,在偶然的机会下发现了这种药,看上了它无色无味,服用后没有症状,一旦诱发无药可救的特点,拿出来在小范围内使用,很是造成了几起轰动的命案。去年北联一个傻叉议员被下了这种毒,立刻送到联盟七院。经过两个小时的抢救,不但没能治好,连缓解症状都做不到。”
联盟七院,全名北方十五国联盟第七军事联合医院,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设备和医生,我记得团长就是从那里面把宇光挖出来的。
“这药的名声经过这件事就传开了,据说在某些场合卖的的很好。”宇光指着我说:“也不知道你是睡了谁老爸呢,还是杀了谁老妈,这药可不便宜,居然舍得用来杀你,倒是稀奇。”不等我辩解,他又继续说道:“因为这种药服用后会引起几次周期性疼痛,一次比一次强烈,和女性的那种阵痛很像。所以大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大姨妈。”
我从他的叙述里很敏感的听到了一个词“无药可救”,于是追问道:“你也救不了?”
“整个人类世界没人救得了你。”他看着我怀疑的眼光,似乎对我不相信他的医术而感到恼怒,愤愤的说:“哪怕这一百年来所有的星球医学奖获得者聚在一起,也救不了你。这是科学,你他妈的要懂科学,知道不?”
我懵了一会儿,才反问道:“那我为什么没死?”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他的脸色也变得很精彩,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无奈的解释道:“鬼知道怎么回事,你的神经系统有一种很特别的抑制物质,所以对这种药的抗性非常非常的高。可是按道理来说,这不应该啊你为什么没死?”说到这里,他又不服输的补充道:“就算现在没死,但是药物依然潜伏在你的心脏里。两天之内,你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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