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东元站在门外,杜若的话刻意压低了嗓音,他听不太清楚,却猜得到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手段。
昨日他护送杜若入了报恩寺,怕她出事当晚宿在寺中,黎明时分有手下回报,说有一艘官船途径瓜州渡口,要不要立即送曾曜离开上元?
陆东元回想杜若对“书童”心心念念的模样,还有当日假扮成厮,守在曾府门外翘首以盼的痴缠,心里不舒坦,怕曾曜不肯走,亲自骑马送他上了官船,日头偏西才返回报恩寺。
他以为曾家不会青天白日就对杜若怎样,结果是再晚来一步就能闹出人命。
曾家无耻是真的,杜若能闹腾也不是画的,针尖怼上麦芒,报恩寺主持法无大师愁得双手合掌,一遍又一遍地念“阿弥陀佛”。
陆东元吃着素斋,对寺中僧人袖手旁观不以为然,但也没说什么,上元曾家,绝不是这些方外僧人惹得起的。
素斋吃到一半,一个十几岁的沙弥喜孜孜闯进来,大声给住持报喜:
“法无师父,大善大善!外面都传咱们寺里的佛像显灵了,金刚怒目,惩恶扬善,救了杜家娘子一命……”
法无惊得筷子跌落藤席,揪着沙弥问究竟。
沙弥乐呵呵,说裴家请的几个大夫回到上元城,跟人提起杜家娘子被曾家的刁奴“扎针放血抄血经”,说放出来的血有一大缸,抄的经能烧十天,曾家的刁奴还不满意,对杜家娘子罚跪、揪头发、打耳光……
“杜家娘子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佛堂上的菩萨、金刚们看不下去了,突然显灵,用无边法力推倒大殿上一人多高的铜香炉,把作恶的刁奴烫得嗷嗷尖叫,毁容的毁容,残废的残废……百姓们都说,是咱庙里的菩萨心善,不舍得伤了人命,不然曾家的刁奴哪儿还有活路?”
沙弥说得活灵活现,与有荣焉,法无却吓得面无人色,簌簌发抖。
曾家刁奴逞凶的时候,佛堂里有四位僧人闭目诵经,看到杜若被折磨,他们除了双手合十念几句“阿弥陀佛”,再无援手。
出家人“慈悲为怀”,僧人们这样做,是怕触怒曾家这座大佛。
沙弥说的这番话不管真伪,不管是谁编出来的,已经传遍上元城,报恩寺被卷入其中,再想置身事外难了。
至于杜若,她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往法无主持屁股下塞了一座火炉,她本意是想曝光曾家的凶戾霸道,又不想让自己落个“泼悍”的坏名声,移花接木把恶奴被香炉灰烫伤的事推到神佛头上。
大胤百姓迷信,曾家又凶名在外,上元吃瓜群众对“显灵惩恶”的说法深信不疑,指责曾家太过分,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迟早报应在子孙身上。
陆东元找上门的时候,杜若刚用罢晚膳,虽然是素斋,味道很不错。
“陆公子,这么晚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还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陆东元从杜若的伎俩得到启发,要接着她的套路再演一出戏,把害死曾曜替身的人抓住。
当初他想让曾曜这个得力手下诈死脱身,事先准备了一个形貌与之相似的死囚,想在最后关头把人换出来。
曾曜不想真的娶了冲喜新娘,害人家姑娘守一辈子寡,决定提前诈死。
死囚被灌下慢性毒药,脸上贴了人皮面具,趁夜送入曾府,本该再捱七八日才死,却在当晚暴毙,死状蹊跷。
陆东元怀疑有人下毒,更担心有人识破曾曜诈死的局,他要看看究竟是谁躲在暗处窥视。
隔天早上,更劲爆的消息从报恩寺传出,说杜家娘子在“神佛显灵”救她一命之后,虔心在菩萨像前跪求一整夜,得菩萨怜悯,“梦会曾郎”。
“曾郎”在梦中告诉她:自己不是病死,是被人毒死,害他的人怕他死后变成厉鬼报复,入殓前往他头顶刺了镇魂钉,身下塞了辟邪符,想让他魂飞魄散,再不能转世投胎……
杜家娘子受惊,醒来之后立即写了状子呈递县公,恳求他开棺验尸,擒拿杀人凶徒。
满城哗然。
消息传到曾家,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嘿然不语,有人拍案暴怒,有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曾家老夫人惊疑不定,她那个长孙允文允武,身子骨一向健硕,怎么会说病就病,还一病不起了呢?真有人在背后捣鬼?
曾二夫人念子成狂,没事还要生非,听了这个传言立刻信以为真,几乎没把曾府闹翻了天。
她领着一群丫鬟婆子冲进郦姨娘住的紫吾院,破口大骂她“下贱胚子”、“蛆心烂了肠子”。
“贱人!你扮骚哄老爷开心就罢了,还妄想谋夺家财?老娘告诉你没门!还有你生的那个贱种,打就嫉妒嫡兄,心思歹毒……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们娘俩背后下毒手,害死了我儿子?!”
被骂成“贱种”的曾昱,原本正悠哉哉逗弄九曲回廊下银丝笼里的黄鹂,一对俏生生的鸟儿啼声婉转,翎羽鲜亮,越发衬得嫡母语气阴戾,面目可憎。
曾曜死后,他在府中的地位急剧膨胀,嫡母也不再敢像从前那般罗唣他,突然骂上门来,扣给他们娘俩这么一顶要命的罪名,当他还是从前那个任人揉捏的庶子不成?
偌大一座紫吾院,静得针落可闻,丫鬟婆子们跪在地上面面相觑,垂着头不敢吭声。
曾昱的脸黑得几乎能拧出水,瞪着嫡母的眼神嗖嗖飞刀子,恨不得碎剐了这个歇斯底里的蠢女人,什么大家主母,什么宦门闺秀,一点都拎不清轻重,就知道闹闹闹。
嫡母可以蛮不讲理,他不能,否则便会落人把柄。
当即跪在廊下,一声不吭,坐等能收拾这个蠢女人的人过来收拾局面。
不大一会儿,曾二老爷匆匆赶来,厉声喝住妻子,让侍候她的丫鬟婆子扶她回去,好生劝慰,不要被市井流言挑拨,自乱阵脚惹出祸事。
吩咐完了,又看向庶子曾昱:“孽障!跟我出来,有话问你!”
上元曾家的这位家主,宠妾不灭妻,一碗水端平很多年,但现在嫡子殁了,庶子绝不能再有闪失。
明鸢堂,曾家二老爷的书房里,不管当爹的怎么威逼恫吓,当儿子的都矢口否认谋害嫡兄。
曾二老爷气得发昏:“孽子!你说没有就没有?现在满城都在传是你姨娘干的好事!她一个妇道人家,就算有心也无力,肯定得有旁人帮他,你……你有没有犯糊涂?!”
这口气听着凶,袒护之情溢于言表,谁让他奔五的岁数,就只生了曾曜、曾昱两个儿子呢,大的已经殁了,的再有个好歹,他还活不活了?
就算曾昱真有“弑兄”之举,木已成舟,人已死,他这个当爹的也只能帮活着的儿子遮掩,难不成还大义灭亲,断绝自己这一支的血脉?
曾昱显然也明白父亲的顾忌,似笑非笑地看着曾二老爷:
“父亲大人,外面都在传是郦姨娘害死了我大哥,如果是真的,我这个郦姨娘生的儿子也脱不了干系,父亲睿智豁达,不拘泥是非,一定不会相信那些无稽之言……”
曾二老爷气得脸色铁青,不敢置信地瞪着庶子,破口大骂他混账。
“孽子!谣言已经传开了,你姨娘的嫌疑最大……”真到万不得已,他只能弃卒保车。
曾昱冷笑:“有嫌疑又怎么样?就算真是她干的,证据确凿了也不能承认,咱们曾家丢不起这个人!我也不能有一个害死自己嫡兄的生母!”
言下之意,是不肯把郦姨娘抛出去了事。
曾二老爷沉吟不语,他不是舍不得宠妾,而是担心庶子才是真凶,郦姨娘这根依附在曾府身上的“藤蔓”抛出去不要紧,被人顺藤摸瓜,挖出来曾昱的马脚死咬着不放,麻烦就大了。
他气恨恨地质问庶子:“你大哥的死,你到底有没有……”
曾昱不待父亲说完,就打断他:“父亲大人,若有怎样,没有,又怎样?”
“孽子!”曾二老爷再不明白就真的傻到家了,气头上抄起书案上的竹砚砸过去。
曾昱早有准备,往寿山石屏风后躲避,“嘭”一声闷响,砚台没有砸中他,砸出一个惊惶的丫鬟,容貌俏丽,打扮素净,看着颇为眼熟,八成是父亲众多通房中的某个,不知为何躲在此处。
曾二老爷也吃惊,猜测她是想溜进来献媚邀宠,搁在平常还算个情趣,现在却是自寻死路,生得再美也留不得她。
那丫鬟自知听了不该听的话,吓得簌簌跪地哀求:“老爷!我什么都没听到……真的,你相信我……”
话未说完,她整个人瘫软下去,曾昱在她颈后重重一击,砸晕了她。
“交给廖管家,灌了哑药……发卖。”
曾二老爷一句话,判了丫鬟的生死,虽然不能说话了,好歹能留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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