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虽然不怕他,却也晓得他不好相与,轻易不去招惹,直到最近他帮了自己好几次,才稍稍敞对他开心扉,依然没了散了警惕。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心肠的颜色?
曾家突然抓她去报恩寺给曾大祈福,摆明没安好心,外祖父有心无力,不一定能帮上她,陆东元这时候追上来,不管是偶遇还是专程而来,她都欢迎至极。
曾昱早看到陆东元追过来,还隔着车帘跟杜若言笑晏晏,道路两旁都是看热闹的闲人,简直是肆无忌惮地削曾家颜面。
他这趟把杜若诓出来,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回去,直接要把人弄死在报恩寺里,跟他的死鬼兄长躺一起,无论是“殉节”还是“意外”,死人都没办法开口喊冤,曾家怎么说怎么算。
有陆东元这块绊脚石在场,再想动手脚就难了。
曾昱目光阴沉,瞪着陆东元:“陆公子,你好歹是我兄长生前的挚友,为何处处与我们曾家作对?一再庇护这个命硬克夫的女人,是何居心?!”
“本公子看上她了,不行吗?”
曾昱惊讶,杜若虽然是块不错的家碧玉,值得陆东元费这么多功夫?
陆东元不理他如何吃惊,脸色一本正经:“怎样,曾二公子要不要考虑一下,就此罢手,我记你一次人情。”
“凭什么?!姓陆的,这里是上元,曾家大过天,不管你是什么来头,别想骑到我们曾家头上撒野!这个女人一日是曾家妇,一世是曾家妇,谁都救不了她,乔县公不能,你也不能!”
曾昱边说边扬起金丝鞭,劈面朝陆东元抽过来,却被他扯住鞭梢轻轻一漩,不但躲过了鞭子,还把曾昱给扯下马来,“噗通”摔得难堪。
杜若笑得凤眼眯起,干脆让陆东元赶着马车送自己去报恩寺,随口问起上次的赶车厮:
“陆公子,还没谢你上次派书童去焦溪接我,他人现在哪里啊?都没再见到过……”
陆东元一怔,放缓了车速,曾曜诈死脱身,却不肯立即离开上元前往京都飞鱼卫入职,想等曾家的事尘埃落定再走。
无论曾曜或走或留,这种微妙关头,断不会再出现在杜若面前。
杜若听到“书童”已经提前返回陆府送信,再不回来了,怏怏放下车帘,那么一个好看又暖,车还赶得稳稳的厮,她也想要嘛,就真么走了……走了。
陆东元看她失落,心情莫名不好,扬起马鞭疾速前行。
半个时辰后,马车驰出上元外城,夕阳余晖下,隐隐可见一座凤头大山,山腰有一座巍峨寺庙。
再近了一些看,整座佛寺依山而建,殿宇辉煌,隐在密林群峰清泉之中,有三楼四阁,五殿堂,十二台亭,僧徒数百人,暮鼓夕阳,诵经之声不绝。
山门外一左一右两匹驮经的白马,高大奇骏,几乎有一座山丘那么大,看得杜若啧啧惊奇,旁边的知客僧告诉她:香客布施金锭百两,可骑白马一次。
百两黄金可在上元内城买一座五进的大宅,就只换来骑马一次?还是泥塑木雕的马儿?忒贵了!
她一边腹诽一边紧跟着接引僧人,穿过毗卢阁、兜率台,前往曾曜停棺的往生阁。
陆东元却要先离开,说有要事处理,临走前提醒她:“此地是寺庙,僧人众多,良莠不齐,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多有不便,这几日切记不可随意外出。”
寺院说是礼佛清净之地,实则也藏污纳垢,僧人之中不乏凶恶邪佞杀人越货之徒,不得已遁入空门,更何况还有曾家的人虎视眈眈。
杜若稍有行差踏错,就会惹来流言蜚语,更让她头痛的是妹妹杜衡也跑来凑热闹,嘴上说舍不得姐姐一人孤零吃苦,要来陪伴解闷,杏眼却滴溜溜转乱。
杜若问她怎么来得此处?
“兄长送我过来的,他也来了,跟曾二公子在一处。”
这话信息量略大,杜若听不明白。
杜家刚被曾二逼勒讨债,闹到打官司的地步,原告被告都挨了县公的板子,又疼又丢脸,转眼就笑抿恩仇了?
就算杜家人怂愿意,曾二出了名的睚眦必报,肯善罢甘休?
有猫腻,八成还是冲她来的。
报恩寺的主持法无大师人老成精,怕惹祸上身,借口寺规森严,僧舍不留宿女眷,要她日落之后去山顶的栖云庵过夜。
栖云庵也是一座颇有来头的庵堂,建于前朝,庵舍佛像屡毁屡建,屹立至今两百多年,香火颇为鼎盛,现任主持妙霞师太三旬开外,宝相庄严,谙熟佛经,常与郡中豪绅女眷往来谈禅。
杜若、杜衡姐妹入住栖云庵,妙霞师太热情款待,安排她们住在古竺院,各占一个房间。
一夜无话。
晨起梳妆,千雪刚打来热水,曾家的刁蛮婆子就闯进来,硬给杜若套上一件丑得没眼看的粗布丧服,穿上以后刮拉的人皮肤疼。
杜若挣扎,四个粗壮婆子一涌而上,把她按在藤椅上,掰开双手,压住手腕……
杜若只觉得十根指尖刺痛难忍,彷佛有人在用针猛扎。
不但扎,还拼命挤压她的伤口,让血珠淌进一个青色瓷碗里,须臾便积了半碗。
杜若心疼得瞠目结舌,不明白这些人想干什么。
答案很快就掀开——抄血经!用她的指尖血给曾家大公子抄写《往生经》、《地藏经》和《金刚经》,祈愿他业障消除,福慧增长,离苦得乐,往生善道。
“血”取自杜若十指,“抄”还要她亲自动手,她刚被针扎过的指尖一触剧痛,十指连心,疼得她肝颤蹙眉,几乎要捏不住篆笔。
簪花楷不是那么好写的,稍微一分心,或者指法用力不均,字就垮了,杜衡就得意洋洋地举起三指宽的竹板,“啪”一下狠狠落下来,打得姐姐咬牙闷哼。
杜若不是没想过反抗,可曾家派来的恶奴精于此道,一早就翻遍她全身,但凡能当武器伤人的钗环簪子都给拔了,四个粗壮婆子寸步不离地盯死她。
半卷《往生经》,杜衡整整抄了三个时辰,半边手臂都失去知觉了,再也拿不住篆笔,曾家派来的婆子才悻悻罢了,又押着她前往报恩寺“跪经”。
一块毡毯,一只蒲团,两丈多高的巨大佛像下方,杜若渺得像只松鼠,被曾家的刁婆摆布,一会怪她腰板没有挺直,一会又怪她趴在地上装死,竹板啪啪可劲地打,越打她越没气力“虔诚”,越是被打得凶。
煎熬到夕阳西下,杜若头晕目眩,噗通栽倒在毡毯上,四周的旃檀佛像、佛牙供案恍惚都在旋转,狰狞似要食人……
没等她彻底昏迷,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为首的那个刁婆子管妈妈,冷笑着揪着她的头发:“杜姑娘,这就撑不住了?天还早着呢!”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杜若恨得心尖滴血,她想过曾家的人会刁难她,没想到会是这般丧失人性,文明限制了她的想象力,让她低估了曾家人的无耻和胆大。
杜衡在一旁笑得灿烂,拖着嗓子奚落她:“姐姐,管妈妈她们也是按规矩办事,谁让你为了脱身,答应给人家大公子服丧三年呢?就算你外祖父再告到乔县公那儿,也帮不了你呀……”
管妈妈手持竹板,狠狠在杜若的肩头、后背和两腿上抽,边抽边数落:
“贱人,你要真聪明,就乖乖自己死了,省得零零碎碎的受罪,还拖累我们在穷庵古庙遭罪!”
杜若被打得一佛出世,旁边闭目诵经的高僧嘴上念叨慈悲,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
知道这些秃头指望不上,杜若强忍着疼,一寸一寸靠近了香炉,鼓起全身气力猛然推倒,正砸中其中两个婆子,没被砸中的也被滚烫的烟灰烫得浑身燎泡。
尤其是管妈妈,半边脸几乎被烫熟了,死不死不知道,毁容妥妥滴。
几个婆子逞凶作恶惯了的,看杜若一直由着他们摆布欺凌,放松了警惕,居然就吃这么大亏。
杜若趁她们战斗力骤降,挣扎着爬起来往门外跑,杜衡突然窜出来阻拦。
她因为离得远,几乎没怎么受伤,冷不防一把热烟灰撒进她眼睛里,疼得尖叫。
杜若趁机捡起那块竹板,劈头盖脸抽了她十几下,抽得瓜子脸肿成血猪头,眼看那几个婆子都要爬起来了,杜若怕再被她们抓住,赶紧往门口跑。
才刚跑到门口,“咣当”一声重物落地的爆响,紧闭的房门被人踹开!
是陆东元,袖箭快靴,打扮利落,身后跟着一群精干的衙役和侍卫,气势凛肃,直入佛堂。
丫鬟千雪从人群后挤进来,哭啼啼抱着杜若:“姐?姐你没事吧?呜呜呜,急死奴婢了……”
杜若又挨打,又打人,折腾得气息虚弱,硬撑着站稳了,心里十万句,没力气骂出声。
陆东元穿过人群,蹲下身检查她的伤势,从头到脚,从指尖到脸蛋,看得毫不避嫌。
杜若尴尬,涨红了脸,微微避开。
陆东元一怔,松开了手,冷嗤:“杜姑娘一向千伶百俐,这次我才离开一晚上,就吃了这么大亏,弄得遍体鳞伤?”
杜若气噎,狠狠瞪了他一眼,“秀才遇到兵懂不懂?我怎么知道曾家的人这么没人性?!”
她再机变百出,再言辞犀利,人家只用竹板说话,啪啪啪啪拿她当活死人打,就是想逼死她,她也很绝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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