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既然扯到钱,裴柏舟试探着问杜若:
“若儿,你爹那个书呆子眼皮浅,吞到肚里的钱财想让他吐出来千难万难,你的聘礼不还给曾家怕会惹出事情,要不要外公帮忙……”
“不需要!”
杜若断然拒绝,“外祖父你一把年纪,天南地北的行商赚银子不容易,既要攒起来给自己养老,又要攒起来给我当嫁妆,哪还有闲钱填别人家的无底洞?”
裴柏舟始终放心不下。
他赚钱给外孙女攒嫁妆的前提,是外孙女还能再嫁,能嫁到合心意的好人家,否则便毫无意义。
他裴柏舟虽然是商贾,却不唯利是图,常年走一步看三步未雨绸缪,就怕聘礼的事情闹大了,影响杜若闺誉,将来更难嫁到好人家。
些许银子他拿得出来,就当破财消灾了。
杜若坚决不同意:“外公,你要记住,你已经跟杜硕人那个害死你幺女的渣男一刀两断了,我也跟他情绝了,从此富贵穷通各安天命,你真要替他还了这笔聘礼……才会后患无穷。”
她告诫裴柏舟:“咱不搭理他,他还要千方百计来碰瓷,别烧香引鬼。”
一语成谶。
隔天早上,上元县府的胥吏上门,说杜硕人给县公递了状子,状告不孝女杜若“忤逆悖亲”。
裴柏舟大惊,给来人塞足银钱,好酒好菜招待,从头问清缘由。
杜若殉节未遂,曾家上门索要聘礼,曾二带人封了杜家用聘礼买的宅子和庄子,价钱就按契书上填的数目,一千八百两,又把曾家的祖宅和七十亩水田折价两百两,还亏空一千两。
花倚翠中的亲家一看杜家败了,担心被缠上,连夜悔婚退了彩礼,这笔银子外加上花倚翠、杜衡娘俩身上佩戴的银钗、金簪、玉镯,还亏空七百两银子。
曾二逼着杜硕人写了张一千两的砍头债借据,约定三分五厘的利息,按月清缴,不得拖欠,否则就要报官。
杜硕人成了丧家之犬,领着妻子儿女在宗祠暂住,靠典当衣物度日。
渣男贱女嘀嘀咕咕商议过后,饿狼一般盯上杜若,和杜若背后的裴家。
裴柏舟在上元县中经营多年,岂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告倒的?怼上曾家他没胜算,怼上杜硕人这个黑心婿稳胜。
裴大掌柜请了城中最有名的讼师,写了分辩书帖呈给乔县公,反告了女婿一状。
指他“宠妾灭妻、以妾为妻,纵容孽子为祸乡里”,又“贪银钱忘骨肉,吞占嫡女聘礼,全无衣冠中人的廉耻,当革除功名,以儆效尤”云云。
杜硕人从交好的同年口中听到风声,称学监大人对他的行事颇为不满,早就有意革除他的功名,只顾忌他“簪花案首”的名头。
这次他触怒曾府,又惹翻丈人,多方角力凶多吉少。
杜硕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后悔不该听了花倚翠的话,他已经无宅无田,再没了秀才功名,往后如何谋生?
乔县公看过裴家呈上的“绝亲书”,传唤杜硕人到堂问话,语气戏谑:“杜案首,这可真是你的亲笔?”
“老大人见笑了,在下是被逆女所激,一时气恼才签名绝亲。”
“既然是悖逆之女,便随她去吧,何必还要她重归膝下?”
“县公大人,父慈女孝乃是人伦,在下忝列衣冠中人,不敢忘却圣人之言,不敢有愧发妻嘱托。”
杜硕人不要脸无敌,花式狡辩。
他现在走投无路,只有把女儿攥在手里,才能跟曾家讨价还价,才能跟裴大掌柜打秋风,杜若在他眼里就是人形救命稻草,他必须抓牢了才能活命。
乔县公对他的宵行径早有耳闻,拨了拨手中的茶盏,笑得愈发和煦,说出的话却寒凉刺骨——
“杜案首,我大胤倡导孝道,子女忤逆父母是重罪,按律要剥皮揎草,磨骨扬灰。”
杜硕人呼吸一滞,他确实想过要女儿死,殉节而死,不想让她因为“忤逆”而死,后边这个死法对他毫无好处,还要被人戳脊梁骨骂“不慈”。
他告到乔府台处的目的是想恫吓裴大掌柜,把杜若交还给他这个父亲,忤逆之说不过是遮羞布和托词。
乔县公老辣精明,出手就打中七寸,他从书案后拿出一叠文书,推到杜硕人面前,“杜案首常年隐居焦溪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还不知道自己被乡老和教谕联名反告了吧?”
杜硕人惊得头发竖起,睁大眼睛看向文书,只见用蝇头楷事无巨细地罗列了他这些年的错处,群情激愤地要革除他的功名,打板子治罪!
杜硕人吓得两股颤栗。
想他一个过气案首,至多是旁人眼中的笑柄,被群踩的原因除了裴大掌柜撒银子收买,更因为他惹了众怒。
“忤逆悖亲”这种罪名,大部分是长辈吓唬不肖儿孙的,真闹上公堂的寥寥无几。
在大胤,“忤逆”仅次于“谋反”,一旦治下出了忤逆大案,负责牧民教化的焦溪乡老、教谕都会因为“教化不力”、“监督不严”获罪被罚,轻则杖责,重则撤职甚至充军。
他们不肯落得凄惨下场,只能举证反驳。
乔府台冷眼看着面色惨白的杜硕人,神色尽是不屑,好歹也曾是一地案首,竟糊涂至此。
身为七尺男儿,觍颜诬告已经绝亲的未出阁女儿,无耻无情。
大胤立朝百年,“忤逆案”确认了的不过数十桩,多是继母或族长出面,极少有父亲出首逆子,圣人言“养不教,父之过”,父亲去告的话,不管是否属实都要被呵斥“管教不严”,先打一顿板子教训。
杜硕人碰瓷不成,反被乔府台痛责二十板子,屁股肿得老高,趴在府衙外的大街上呼天抢地。
侯在大堂外的花倚翠不服,要自己出面告杜若“忤逆”。
杜硕人吓得一把拉住她,这女人就是个买来的婢妾,哪来的脸去告主子?当堂打死她都没人理会。
花倚翠也回过味来,揪着杜硕人的耳朵骂:“回去就给老娘开祠堂上族谱,那死丫头也必须抓回来!”
杜若隔着一条街看了半天热闹,对渣爹的遭遇毫不同情,活该!
焦溪乡老和教谕联名反告渣爹的诉状,是外祖父费了好大功夫拿到手的,那些人一则看在裴家银钱的份上,二则怕杜硕人犯糊涂连累他们。
渣爹落魄多年科场无望,手头又拮据,拿不出钱财应酬交际,酒肉朋友来往少了交情便稀薄了,以妾充妻、纵子为恶更是触怒乡里,名声一落千丈。
他靠卖女儿穷人乍富,一味得瑟炫耀,惹人嫉恨眼红不自知,亲事黄了以后墙倒众人推,谁都不肯援手。
除了裴大掌柜。
他居然瞒着杜若,暗搓搓要送给渣女婿一千两银子,让他拿去填补亏空掉的聘礼!
裴家内宅,杜若气愤愤地拦着管家裴伯,不让他抬着银两出门。
“外公,你怎么老是立场不坚定,人家都去县公大人那里告我忤逆了,你还帮着去填无底洞?!”
裴大掌柜叹气,他的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便宜黑心女婿还是为了杜若,她跟曾家大公子的婚事一日不了断,一日不得安生。
用一千两银子换回那张婚书,他觉得值,搁在曾二手中,他怕夜长梦多。
裴大掌柜讪讪看着外孙女,不得不告诉她真相:“若儿啊,乔县公的外甥昨晚请我到东岳楼喝酒,劝我不要让你跟杜家亲绝,说这样做会让你闺誉受损,嫁不到体面人家……”
杜若一愣:“陆东元?我跟杜家亲绝关他什么事?狗拿耗子!”
裴大掌柜苦笑,陆东元本意如何不得而知,但“杜若”真的变成“裴若”,外孙女便只能嫁到不入流的人家,稍微讲点体面的,都不会娶她。
杜硕人再声名狼藉,也是杜若的亲爹,是昔年的案首,是一榜的副贡,是衣冠中人,杜若能被选中给曾大公子冲喜,除了八字奇绝,还因为这个出身。
陆东元是乔县公的外甥,他出面说的话,便可代表县公的意思,当日他虽然打了杜硕人板子,却也不满杜若一个姑娘一言不合就绝亲。
裴大掌柜劝说杜若,她手里虽然有渣爹亲笔签名的绝亲书,宗族家谱上却还有她的名字,东岳楼的酒宴上,杜氏族长也在场。
“若儿,就算你有绝亲书在手,那还有杜氏宗族在,你也要去绝了?”
杜若哑然。
好吧,她忘了这里是大胤,不是魔都,这儿的女权低到尘埃里去,除了父母至亲,宗族也有处置未嫁女子的权力。
裴大掌柜老谋深算,早给外孙女想了一个两全之策:绝亲,但不绝族。
陆东元已经帮他说动那位云游高僧,由高僧出面宣称杜若命犯“七煞”,恐有灾厄累及父母亲人,不得不绝亲。
然后再让杜氏族长出面,宣布杜若“淑孝贞静”,依旧是杜氏族女。
杜若依旧可以跟渣爹继母撇清关系,还不用背上“忤逆悖亲”的恶名,伤了闺誉。
杜若听得满眼蚊香圈,佩服地五体投地,谁说古人智商低?人家的套路都是九连环级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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