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柏舟心头悬着的大石放下,专心怼曾家主仆。
只要今日顺利过关,他外孙女的命和名节、名声都保住了。
裴大掌柜搭建祭棚的位置,选得非常巧妙,四岔路口,视野开阔,还闹中取静,斜对面那条街上有城中最有名的百蛮药行,诸般药材齐备,坐堂大夫也有好几名,掌柜的又跟裴家有渊源,救治杜若不遗余力。
可惜原主一缕执念,拼尽全力想要生殉意中人,一撞之下缓缓消散,撇下一地烂摊子给杜若收拾。
杜若察觉到身体失控以后,拼劲了头发丝上的力气,让原主自残的角度偏斜几寸,避开了狰狞的鎏金兽首,没有当场殒命,昏迷不醒。
专治外伤的坐堂大夫接连上前,其中两人是中年父子,来自百蛮药行,还有一名是僧医,来自曾家的送葬队伍,原本是为了防止亲眷悲伤过度发病,被陆东元临时指派来救治杜若。
曾二的跋扈倨傲和口不择言,大大失了曾家的体面,引来围观众人和路祭亲友的嘘声,早有厮飞报给府中曾老爷知晓,也带回来曾老爷的指令,让孽子立即闭嘴,直到返回府中都不得再发一言,诸事交予府台外甥陆东元处置。
这位来历神秘的贵公子,年纪大约在二十四五岁,英武沉稳,既是新任府台的嫡亲外甥,跟殁了的曾大也有交情,送葬队伍中清一色是死者晚辈,年纪偏幼,疏于老成,他当领头羊无人敢不服。
曾二倒是不服,可惜被严父下了噤口令,再敢多说一字就得吃家法。
杜若没能围观这场热闹,昏迷不醒被人围观。
只看她额角的伤口不算骇人,擦洗干净污血以后只有铜钱大,人却始终无法苏醒,针灸、烧艾、灌药,皆是无效。
裴柏舟唯恐外孙女有个好歹,不惜重金请来各路名医,人人摇头叹气。
曾老夫人和曾夫人因着杜若“撞棺殉节”,对她的印象稍有改观,派了几拨婆子来裴家送老参冰片。
其中一人是曾夫人的陪房,当着裴柏舟的面就敲怪话,说什么姑娘有心殉节,懂事理的长辈就该成全,请的什么名医?灌的什么汤药?没得让人看笑话云云。
气得裴大掌柜让人乱棍打她出去,吩咐门上再也不许曾家的人上门。
老人拄着鹿头拐杖,站在裴家大门外“送客”,当着络绎不绝的街坊行人,愤懑澄清说当日自己的外孙女撞棺殉节,半城的人都亲眼看见了,那么狠的撞法,她就没想过要苟活。
但老天爷不想让她跟曾大做夫妻,凡人不能拗过老天,曾家再有钱有势也是凡人,还敢逆天?!
“你这黑心刁婆子,滚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裴家虽是门户,还不缺药材补品,用不着你们假好心!从今往后,我外孙女跟你们曾家一刀两断,男婚女嫁再无瓜葛!滚!”
裴柏舟发狠,一定要救活外孙女,哪怕救不活,也要埋在自家祖坟里,不会送去曾家跟曾大合葬。
杜若迷迷糊糊,依稀能听到身边的亲人念叨说话,却怎么也睁不开双眼,除了头痛欲裂,身体内还有一缕冰冷的气息徘徊。
她猜测是原主的残魂,这姑娘一门心思要跟曾大公子比翼双飞,为达目的悍不畏死。
外祖父请来的名医治不了原主的残念,治好她额角的伤口没问题,已经开始结痂了。
杜若凝神屏息,专心磨灭体内最后一丝冰冷气息,足足用了三天三夜才大功告成,人也醒了过来。
裴柏舟大喜,立即让人放了几挂鞭炮庆祝,还给阖家上下赏了银子。
不出一个时辰,杜若大难不死的消息就传到曾府,气得曾夫人又摔了一套瓷器。
陆东元也慢慢回想起来,他曾经在曾府大门外的拴马桩旁边,见过杜若。
当时她妆扮成厮,眉清目秀,痴痴望着骑在马上的曾曜,他误以为是想讨赏钱,随手扔给她一个荷包。
有这般场面打底,就很好解释她为何明知曾曜病入膏肓,还答应嫁给他“冲喜”,又为何会在出殡当日“撞棺殉节”。
陆东元劝慰两位曾夫人,说死者已矣,何必再去为难一个乡野村姑?何况她还是“蘸水桃花”这种七煞命数,当日选中她乃事急从权,想借她八字中的“酉水”旺曾大公子的“卯木”,克制邪疾罢了。
如今曾曜已殁,凭他的品味和才情,怎么样都不会瞧得上杜若,又何必给他添堵?
曾夫人深以为然,杜若这种克母又克夫的村姑,就算能写得一手簪花楷,认得几个字又怎样?女子无才便是德,说亲靠得是“德言容工”,靠得是父兄家族的名望。
既然她没了“冲喜”的价值,当街撞棺也算全了曾家的颜面,之后是死是活随她去,自己还得趁着手握中馈大权,给早殇的儿子挑一门冥亲,不让儿子在九泉之下孤零零无人照料衣食。
曾二恼怒裴家祖孙让他吃瘪,煽动曾老夫人派他去监督讨要聘礼。
“老祖宗,好几千两银子呢,搁在咱们这样的人家不算什么,凭什么便宜那种山野鄙夫?”
杜若刚能坐起身,被丫鬟搀扶着在院中走动的时候,渣爹登门来访。
一进门就哭丧着脸嚎啕:“女儿啊!你可把爹爹坑惨了……”
“杜秀才这话打哪儿说起,恕裴若年纪,学问少,听不明白。”
杜若大难不死,对外已经把名字改为“裴若”,随了母亲和外祖的姓氏。
杜硕人被女儿一句“杜秀才”噎得倒仰,他当日急着把女儿推出家门送死,好保住几千两银子的聘礼,在绝亲书上签了字按了手印,现在女儿改姓也好,不肯认爹也好,他都无可奈何。
大胤朝鼓吹“父慈子孝”,父不慈子还得孝,否则就会被世人攻讦。
如果裴若是个衣冠男儿,考功名、走仕途那种读书人,杜硕人只要扛起“孝”这面大旗,就能把她吃得死死的,偏她是个女儿身,“不孝父母”这顶黑帽子只对她的亲事有妨碍。
可真到说亲了,又讲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孝不孝顺亲生父母不重要,孝顺公婆才是正经。
裴家又是商贾,十有八九会把杜若……裴若也嫁给商贾,那些人一天到晚扒拉算盘珠子,圣贤书都当擦屁股纸,只会关心裴若的相貌如何,嫁妆多寡。
未来的媳妇不肯认落魄亲爹?呵呵,少了一家子打秋风的穷亲戚而已,高兴还来不及。
杜硕人越想越恨,苦巴着脸继续跟女儿诉苦:“曾家二公子派人去了焦溪镇,立逼着我和你娘退还聘礼,你也知道那些银钱都买了宅子庄子……哪里还得出来?”
杜若认真地帮着出主意:“杜秀才可以变通一下嘛,拿城里的宅子和城外的庄子冲抵一部分聘礼,再把令公子的亲事退了,索回彩礼,实在凑不够数目,还可以卖掉祖宅和我母亲陪嫁剩下的几十亩良田嘛,办法总比困难多。”
杜硕人勃然大怒,指着女儿的鼻尖大骂:“要不是你这个孽女,不顾名节,苟且偷生,怎么会有曾家上门讨要聘礼的事情?你还当众胡说我要捐赠聘礼,你……你你简直岂有此理,老天爷怎么不打雷劈死你?!”
他杜案首饱读诗书,怎么会生出这种忤逆不孝的女儿!
渣爹恨恨恨,越说越过分。
杜若也冷下脸来,再无一丝容忍,冷声吩咐左右仆妇:
“杜秀才喝醉了胡说八道,你们喊几个厮,把人架出去,注意别磕着碰着,免得被讹上了,好大一只茂才公,不是三五两银子就能打发走的。”
杜硕人三十多年不事生产,手无缚鸡之力,哪里需要喊来厮,两个精壮婆子就把他制住,架出家门,扔到台阶下的巷道上。
杜若一路跟随,瞥见曾二和陆东元一起站在大门外,身旁簇拥着一帮家丁,气势剽悍肃杀。
陆公子通身素净,曾二却穿戴骚包,手上还攥着一柄缠银丝犀皮鞭。
他看见杜硕人被扔出来,知道酸秀才找老丈人借钱的如意算盘落空,冷笑一声,挥鞭劈头就打,没几下就把酸秀才打成土老鸹,哎哟哎哟抱头求饶。
曾二不理他,弹了弹溅到对襟窄袖绸衫上的灰尘,吩咐仆从:“绑了,送官!”
杜硕人吓得满地乱滚,钻到马车底下缩成一只大刺猬。
大胤官方对付“老赖”的手段不多,但有效,在上元县城,一般都是押去盐场、矿场当苦力,用工钱抵债,像杜硕人这般文绉绉的痴肥秀才,十天半月就没命了。
陆东元袖手看戏,站到裴宅门外的青石台阶上,跟杜若对视半晌,目光彷佛光一样把她里外扫描一遍,缓缓开口:
“杜姑娘,在下陆东元——”
“陆公子,当日我离家前来上元县城,就已经跟杜秀才签了绝亲书,从此恩断义绝两不相干,我已经改了母亲和外公的姓氏,请叫我裴若裴姑娘。”
“这般说来,当日是杜秀才逼姑娘前来曾府撞棺,姑娘记恨在心?”
“没有这种事,杜秀才饱读诗书,簪花案首,岂会做出贪银钱卖骨肉的恶事?他是被家中妾蒙蔽怂恿……我体谅他一时糊涂,怕到了曾府之后有个好歹,连累了他才绝亲。”
曾二听到这话怒了,手中的犀皮鞭一扬,差点卷住杜若的手腕。
杜若大惊,立马退回门内,隔着门板跟这些人周旋,免得中招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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