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县的街巷大多用青石板夯成,颇为宽敞,两侧茶坊、作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当铺一家挨着一家,牌匾各有特点,二的穿戴也不一样,各有特点。
上元毗邻瓜州渡口,一条横贯大胤南北的运河支流穿城而过,舟楫如梭,商业繁荣,区区一县之地,豪绅巨贾云集,富庶远胜寻常郡府。
杜若一路行来,只见街上行人摩肩,有挑担吆喝赶路的,有驾牛车赶毛驴送货的,有骑马坐轿观赏河岸春光的,有当街嘲戏娘子的,有缩头弯腰谄媚贵人的……世像百态,有冷有暖,有忙有闲。
城池正中央,有一座二十四孔的巨大石拱桥,廿四桥,桥下是滚滚河水,桥上是熙攘行人,拱桥周围用青石夯出一片广场,比运动场还大,东一簇西一簇支着各式黄油纸伞,伞下是摆摊的贩。
卖刀剪杂货绢花绣品的,卖蔬菜瓜果湖鲜的,卖茶水米酒的,算命看相的,说书玩耍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原主的外祖父裴柏舟,三代从事丝绸贩卖,在廿四桥附近开了一家“四海布行”,主营绫罗布帛和绣品,每年有几千两银子的进账,在上元城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裴大掌柜精明能干,却做了一桩血本无归的买卖——把幺女下嫁渣男,白搭进去女儿一条性命不说,为了襁褓中的外孙女能顺利长大,屡屡被黑心女婿一家打秋风,这些年不知道填进去多少银钱。
杜若坐在曾家的马车里,匆匆赶到曾府大门外,远远瞧见外公的青旃马车停在对面的大树底下。
老人家不顾年迈,不惧流言,顶着曾家的赫赫威逼,亲自赶来给外孙女撑腰。
“若儿,你来了?等进去以后别怕,只要你不愿意,只要外公这把老骨头还没倒下,任谁都不能逼你守寡殉节,这种偏门规矩……咱们老裴家的人不守,大不了就告官!上元县告不赢,咱就去江宁府,郡府不理,就去京城,总有讲道理的青天大老爷!”
杜若感激地眼眶发红,哽咽着“嗯”了一声。
老人已经年近六旬,鬓角灰白,瘦矍憔悴,杜若扶着他微颤的手臂,听着他破釜沉舟的安慰话语,眼泪簌簌滚落。
祖孙俩对泣一阵,杜若先擦干了眼泪,抬头打量曾家的府邸,九进的豪阔大宅,几百间精美屋舍,巍峨延绵占了一整条街巷,黑漆填金的门匾上,“上元曾府”四个行书飞扬恣肆。
门匾上方,悬挂一朵素绢扎成的大挽花,两侧门椎上插着绵纸糊的丧幡,压抑悲恸的气息扑面而来。
曾曜虽是长孙,又有功名傍身,但未成家而殇,父母高堂俱在,按大胤风俗不能立即下葬,祭奠过后就得送去家庙停棺,他日随至亲一同落葬。
原主机缘巧合,凭着“蘸水桃花”的八字攀上“曾家大少夫人”这个高枝,却又半道上跌下来,要被逼“守节”甚至“殉节”,旁人幸灾乐祸,曾家的人也没好脸色,埋怨她这个没过门的少夫人“福浅命薄”。
她没能成功冲喜,没能麻雀变凤凰,现在想要再做回“麻雀”也难了。
祖孙俩上门祭奠,曾家上下无人相迎就罢,还一不开正门,二不开偏门,只开了东北角供仆妇厮出入的角门,气得裴大掌柜呼呼喘气。
可叹他被市井百姓呼一声“大官人”,还捐了个“监生”的功名改换门庭,可以见官不跪,骨子里却是有钱无势的商贾,跟树大根深的曾家硬杠,无异于以卵击石。
才跟门房理论几句,他就被推了个趔趄。
杜若离得远了些,眼看外祖父要跌倒,幸亏方才的赶车厮眼疾手快,扶住了老人家,搀着他坐到门外的石墩上,还讨来一杯热茶给他。
祖孙俩都明白这是曾家的下马威,一旦他们真从臭烘烘乱糟糟的角门进入曾府,气势上就弱了十分,任人欺凌羞辱了。
僵持的时候,门房管事踱步出来,狐疑地打量赶车厮,“你是哪一房的人,我怎么瞧着面生,谁派的你去接杜家娘子?”
厮放下手中捧着的茶盏,扫了门房管事一眼,神色淡然:
“好叫管事知晓,我不是府上的人,是陆东元陆公子的书童,今日府上派去焦溪接人的马车,半道上断了车轴,赶车的厮也受了伤,陆公子怕耽误府上的事,派我跑了一趟……”
门房管事立即收起倨傲,拱手打千作揖:“劳烦陆公子,劳烦哥,外头风大,请进耳房喝茶叙话……”
他边说边用袖口擦拭罗汉凳,巴巴送到“书童”屁股底下,阿谀嘴脸毫不遮掩,看得杜若撇了撇嘴角。
不怨管事前倨后恭,实在是陆东元来头神秘,看年纪二十多岁,自称是乔县公的“外甥”,但看县公对他的恭敬奉承,哪里像寻常甥舅?
乔县公都要心捧着的贵人,曾家一介地方豪绅,岂敢怠慢?
这位陆公子跟殁了的曾大公子关系不错,派厮在丧礼上搭把手也合理,唯独让人疑惑的是这厮说话的嗓音,嘶哑又黯沉,仔细听还觉得耳熟,透着古怪。
杜若虽然不知晓“陆东元”何方神圣,只要看看曾家管事阿谀谄媚的嘴脸,便掂得清楚人家的分量,不是她和外祖父一介民招惹得起的。
管事察觉到她眼神中的鄙夷,自觉跌了脸面,冷哼一声,恢复了鼻孔朝天的造型。
他们这些看门奴一早就接到上面的指点,要给杜家娘子点颜色看看,挫平她的心气,乖乖把脖子套到房梁上,望门殉节给曾家挣一座牌坊,抚慰两位曾夫人的丧子丧孙之痛。
在这些刁奴眼中,刚过及笄礼的杜若已经是个死人了。
杜若心里冷笑,原主心心念念想嫁给曾家大公子,她可不想,慢说他人都死了,就算还活着,嫁不嫁他还在两可之间。
原主是曾家三媒六聘的少夫人,再怎么“出身低微,命薄福浅”,都是曾家正儿八经有牌面的人物,上门祭奠奴才连大门都不给开,欺人太甚!
杜若打定主意,既然曾家给她吃闭门羹,她就坡下驴,还真就不进去了,更不会可怜搓搓地傻坐在曾家大门外被人讥诮,直接领着外祖父走人,坐等棺材被抬出曾府之后“路祭”。
裴大掌柜得了外孙女的主意,连声赞妙。
在他看来,现在的曾家就是洪水猛兽,嘴一张就能把他外孙女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下,能不进去最好,在曾家大公子出殡的必经之路上搭棚路祭,众目睽睽,不怕曾家敢乱来。
祖孙俩说走就走,噎得躲在抱厦里看笑话的曾家二公子曾昱懵圈。
待要上前阻拦,发现大门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来吊唁的犀皮马车,镶金镂玉又不失古拙气度,用料之讲究,做工之精细,放眼上元县也挑不出几辆。
他认得这是县公大人外甥陆东元的座驾,不敢怠慢了,趋步上前迎接,谄媚程度秒杀之前的门房管事。
陆东元的目光却落在登车而去的杜若身上,只见她姿容清丽,气质婉淡,家碧玉里颇为出挑的女子,阴差阳错被挑中给曾曜“冲喜”,又稀里糊涂成了望门寡,现在进退两难,命悬在头发丝上。
他得到的消息,是曾老夫人迁怒,一定要让未过门的孙媳妇“殉节”,跟未婚早殇的孙子一起停棺报恩寺,就当结了一门冥亲。
眼前这个清丽少女只要迈进曾家大门,一只脚就迈进了棺材,有各种稀奇古怪地死法等着她。
但他看杜若的神态并无惊惶,哪怕被势利眼的门房刁难,举止也很笃定。
此外,他还觉得杜若面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可杜若只是城外落魄秀才的女儿,蜷居镇,难得进城一趟,哪有机会参加城中贵眷的聚会?
正疑惑着,曾府二公子曾昱赔笑上前:“哈哈,陆公子来得早啊,快请进府喝茶,茶庄新送来的雨前玉人茶,喝了以后飘飘欲仙,滋味媲美春风馆的头牌红倌……”
陆东元皱眉,冷冷扫了曾昱一眼,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败家纨绔兼无脑蠢货。
什么玉人茶,什么春风馆,什么头牌红倌,他的嫡兄尸骨未寒,阖家悲痛欲绝,他却当着吊客的面嬉皮笑脸,啖谈风月,简直不知所谓!
再看他的打扮,头戴白旃锦帽,帽顶正中镶一块鸽卵大的羊脂白玉,往下是玄绸麒麟纹锦袍、飞鱼荷包、犀角玉带,玉带还用银丝缠绕出卍字辟邪花纹,轻佻又惹眼,直接跑去春风馆寻美问娇都没差错。
这厮开心的理由很充分,他的嫡兄曾曜死了,他身为曾老爷唯二的儿子,便是庶出,也能继承家业,扬眉吐气。
在陆东元看来,曾曜虽久病,却不至暴毙还死状蹊跷,曾二和他的生母郦姨娘有无捣鬼,尚待查实。
两人各怀心思,前后脚进了曾府,一路孝幛连绵,遮天蔽地,到处悬挂着白纸灯笼和素布帷帐,游廊、甬道两侧盛开的花木也铲的铲,挪的挪,实在不易移动的,都用上好的白凌裹了。
进得偏厅,半人多高的伽楠镶金棺椁肃穆厚重,棺前的鹤擎博山香炉青烟袅袅,纸钱一摞摞烧化……
只是死了个大公子,这办丧事的阵势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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