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温大夫睚眦必报,还是杜伯彦怕疼乱动弹,足足折腾了一柱香时间,反复了七八次,他脱臼的脚踝才重新复位,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裳,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上,别说骂人打人,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老大夫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劝说杜若“认命”。
“若娘啊,是祸就躲不过,人强硬不过天,你是不常出门的姑娘家,不晓得曾家在咱们上元县的威风,那是县公都得捧着敬着谦让着,以你爹那点本事,他哪儿护得住你呀?”
杜若不满,护不护得住是一回事,护不护、想没想过护又是一回事。
这个温子翁,蚊子嗡……嗡嗡嗡,人如其名。
石桌旁边,花倚翠娘俩吃了瘪,哭丧着脸,看看天色实在不早了,不敢再磨蹭,请温大夫执笔,写了一张“绝亲书”,娘俩都签了字,按了手印。
杜若拿在手中,长吁一口气,总算是搞定了。
原主的外祖父心心念念筹谋了十几年都没到手的东西,她如此这般就如愿了。
大胤的律令和风俗对女子极为不善,她想要过安生日子,必须甩开渣爹继母,不让他们再有机会给她挖坑。
杜若看向门外人群后方的竹林,冷笑一声,捏着嗓子大喊起来:
“爹,衡妹妹,别躲着藏着了,我早瞧见你们了,赶紧过来签字画押吧,鸡都叫七八遍了,耽搁了曾家的丧事,惹恼了曾老夫人,万一人家不肯认我这个没过门的媳妇,你们吞下去的聘礼可吐不出来。”
“来了!来了,爹来了——”
杜若的话音未落,竹林里冒出两道人影,一胖一瘦,狗撵似地往外窜,生怕跑慢了杜若变卦。
一马当先一摇两摆的这个胖子,就是原主的亲爹杜硕人,四十不到的年纪,早早发福,穿一身新做的藩竹长袍,袖口和领口都用金丝银线绣了竹叶,脚蹬墨绿色的登云履,腰系三指宽的金镶玉带,清一色是用原主的聘礼置办的。
渣爹的相貌还算不错,只是脸上圆溜溜乱转的眼睛,衬得整个人粗鄙猥琐,全无书香之家的儒雅气度。
他被女儿三言两语诈出行藏,神态尴尬,光是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就让杜若膈应了一地鸡皮疙瘩。
原主跟曾大公子的亲事,没他这个亲爹做主,花倚翠这个妾再怎么贪财捣鬼,官媒再怎么巧言撮合都办不成,他才是罪魁祸首。
更气人的是原主成了“望门寡”以后,他非但不撑腰劝慰,还一躲了之,明知道恶妻孽子为了银钱会怎么下狠手,眼不见为净,默许纵容那娘俩杀人。
就在刚才,杜伯彦暴起逞凶,杜若出剪自卫,血流满地几乎要闹出人命来,渣爹还死死地躲着不肯露面,冷血无情令人齿冷。
杜若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在绝亲书上签了字画了押,又让围观的邻居们也按手印做见证,确保没有漏洞可钻了,她才收起字据,谢过乡邻,红着眼睛上了曾家派来接她的马车。
身后传来渣爹捶胸顿足的嚎啕:“女儿啊!女儿,你千万别怨爹,这都是你的命啊啊啊——”
杜若一万句,这种渣爹赶紧去死,死了也别指望她披麻戴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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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住着的镇子叫“焦溪”,紧邻通衢大道,有山有水,一条丈宽的溪流从山顶逶迤而下,东西横贯了整座古镇,因为溪底都是黑黝黝的卵石,乍一看好像溪水也是焦黑的,故而得名焦溪镇。
杜家几代耕读传家,祖上还出过进士,到了杜硕人这一辈家道中落,刻苦攻读早早中了秀才。
十四岁的簪花案首,满城轰传他是“神童”,得了杜若外祖父的青睐,十里红妆下嫁女儿给他。
杜家靠着这笔嫁妆还清了亏空,买田置地光耀门庭,杜硕人却生了惫懒之心,不肯再像少时那般头悬梁锥刺股,动辄以天生才子自居,以为中举得官手拿把攥,而一世只得一次盛年,不恣意享乐一番,岂不枉了少年?
他飘了,又是“纳妾”,又是“冶游”,跟纨绔公子出入青楼酒楼,动辄一掷千金,很快把妻子的嫁妆挥霍得所剩无几,科场却连连失意,蹉跎了十来年还是个茂才公,昔日的簪花案首成了全镇的笑柄。
现在,他又想拿女儿的一辈子和一条命,换一笔聘礼过上昔年寻欢买醉的好日子。
杜若穿来之前是魔都律师,经手的案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傲娇女王,想让她守望门寡,白搭上一辈子成全渣爹继母的幸福?呸!没门!
她打定主意,去曾家大公子灵前祭奠完毕就走人,天宽地大,她有手有脚,哪儿去不得,总能找到一片容身之地,起码可以先投奔上元县城里的外祖父,先安顿下来,再说以后。
你说啥?名声……闺誉……节操?那是啥玩意儿?能吃嘛?!不能就别叨逼叨!
万一曾家来纠缠,她能周旋就周旋,不能就连夜坐船去江宁,托庇疼爱她的姑母,看看原主差一点就嫁了的“表弟”长什么模样。
杜若坐在镶金铺锦的豪华大马车里,闭目假寐想心事,车子周围被看热闹的街坊环绕,一路簇拥她前行,行得极慢。
杜若觉得憋闷无聊,掀开了一道帘缝,打量自家三进的青石宅院,屋舍破败黯淡,到处是斑驳的苔藓,祖母在家时养着的两头猪、几笼鸡吃干抹尽,几畦菜园子也疏于打理,蔫头耷脑的。
那些鸡主要是原主养着的,被混账哥哥今一只明一只宰了解馋,鸡蛋也卖不成了,如今整个杜家的生息,除了村头几十亩水田,就只剩下院门外偌大一片竹林,开春以后雨水充足,新笋长势喜人。
这宅院,这竹林,连同村头七十亩良田,都是原主生母之功,便宜了渣男和毒妇。
她正看得忿忿,花倚翠又开始作妖,像个泼妇一样跌坐在家门口,握着两只脚踝哭天抹泪,骂杜若“泼悍”、“心毒”、“不孝”——
“啊啊啊!没良心的死丫头啊,攀了高枝就逼着绝亲呀,瞧不上我这个继母就罢了,连亲亲的爹都不要了呀,亲哥哥都差点被她捅死了呀,不怕天打雷劈呀,传出去我们杜家哪里还有脸见人呀……这是临走还往我们心口扎一刀呀……”
花倚翠唱戏一样,句句倒打一耙,偏周围的乡邻还面露赞同。
杜若心里冷嗤,这个恶毒女人为了挽回颜面,颠倒黑白大揭家丑,原主吃她这一套,自己可不惯她这坏毛病,当即掀开马车门帘,站了出来。
她要当众曝光杜家人的恶毒嘴脸,让“杜硕人”变成“杜硕鼠”,在桑梓之地人人喊打,没脸出门!
杜家宅院外,一个打扮素净的妇人,牵着个七八岁的孩童,劝说正在撒泼的花倚翠:“弟妹,若娘虽然不是你生的,好歹也喊了你十几年的娘,你们贪她的聘礼,逼她去曾家送死就罢了,还这么糟践她的名声,你就不怕街坊四邻戳脊梁骨……”
杜若一怔,看向妇人和孩童,在原主的记忆里,这是她堂伯父杜骏声的妻儿,凤娘和佑哥儿,娘俩一个面慈心软,一个古灵精怪,都跟原主颇为投缘,这些年没少因为她跟花倚翠怼上。
花倚翠虽然刻薄恶毒,但“杜员外”是焦溪镇有名的富绅,家有良田数十顷,在上元城中还有好几家商铺,杜硕人屡试不中,仰仗这位族亲甚多,花倚翠却不怎么把堂妯娌放在眼里。
一则两家的血缘关系有点淡,挂在了五服的边沿上,二则是对方跟她一样,也是妾室扶正,出身甚至比她这个大户丫鬟还低一头,是个寡妇改嫁的。
花倚翠扫了凤娘和她身后的孩童一眼,冷笑:“嫂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可不像你命好,改嫁还能改出一场富贵来,你放着家里生病的夫君不侍奉,跑到我们家管闲事,是不是嫌大哥他年老体衰不中用了,想等他死了再改嫁一回?”
凤娘心善口拙,被噎得面色涨红,指着花倚翠“你……你”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佑哥儿见母亲受辱,指着花倚翠揭发:“你信口雌黄污蔑人,是你们巴不得我爹爹死了,好贪占我们家的祖产才对!”
花倚翠大怒:“兔崽子!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你才是兔崽子!你算哪家的长辈,不过是花银子买来的婢妾,伺候人的玩意儿,谁给你的脸面充长辈?”
骂人揭短,花倚翠气得追着他打,“老娘是花银子买的,你娘是八抬大轿抬进门的?”
佑哥儿一边躲避一边回嘴:“我娘就是八抬大轿抬进门的,那轿子还从你家门前经过……”
原主的堂伯父两年前死了发妻,他自己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怕撇下孤儿寡母被人觊觎家财,开春的时候宴请族人,开祠堂立了契书,把妾室扶了正,还热热闹闹补办了一场婚宴。
花倚翠看在眼里,气在心上,没少跟渣爹闹腾,立逼着让渣爹也给她也补办一场……
一片鸡飞狗跳,杜若怕继母伤了乖巧贴心的堂弟,拉着他的手护在身后,自己站在车辕外痛揭家丑——滥赌押妹妹婚书,嫁亲闺女给病秧子冲喜,挥霍聘礼买田置地,贪银钱忘骨肉,半夜麻绳勒脖子……一桩比一桩劲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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