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子粱峪当兵后,当娘就像丢了魂儿似的。
小儿子在家里的时候,没人理会他,就算他三天不回家,也不会有人问起。
可现在不同了,离家都快三年了。
你看建光,同样是一起当兵的,人家年年回来过年,年年回县里读书。
差不多每个礼拜天都能见到他的人影,看人家这兵当的,再看自己的儿子,一去不复返,除了有信上说的那些外,再没有什么信息了。
可粱峪娘不识字,信对她来说不直接。
每次来信,都只能听他爹念一念,只知道个大其概。
自己的小儿子全是报喜不报忧,当娘的能听出来。
说什么部队吃的好,穿的好,领导对他也好,可就是不知道他在那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今年咋想的。
都快三年整了,至今没有听到一次孩儿的声音,没有听过孩儿说过一句话,没有听到孩儿叫过她一声“娘!”,当娘的急啊,想啊!
也正是因为如此,只要人家说起,“你家二儿子回来没?”
不提则已,一提,粱峪娘就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个没完。
就这样,一提起小儿子,粱峪娘就哭,一提就哭个不停,以至于时间长了,屯里子人都不敢在粱峪娘面前提粱峪小名了。
粱峪娘对儿子的思念成了病。
粱峪父亲高昌业和他娘的表现却不一样。
不一样主要体现在抽烟上。
自从粱峪离开家后,粱峪父亲就经常抽闷烟,有时在炕头上,大半夜不开灯来抽,有时一抽就抽到大半夜。
眼下,小儿子在部队干的咋样,不知道。
干什么,不知道。
起初到部队的时候,来信说,当上了文书,之后又说下连了,也没有说清楚为啥下连。
有时见到建光就问他,
建光说,“可能是到战斗班里锻炼去了吧,我没回部队,具体情况也不清楚。”
可知子莫过于父。
父亲了解自己的小儿子。
小儿子在五个孩子当中是最弱的。
之所以同意他到部队去,就是想让他锻炼锻炼,不然半哒小子,拿不上大台儿,以后咋养活一家人。
当老人的不可能跟他一辈子。
也正因为高昌业了解自己的儿子。
二儿子啥也没说清楚,恰恰表明孩子对前途没有什么明确打算,没有别的新的出路。
高昌业琢磨来琢磨去,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可能,就是回家种地。
种地咋地,种地也没啥丢人的。
咱本身就是农民,种地是咱老本行。
既然这样,当爹的就要早做安排,不然,马上到三年尾了,一个大活人回来,没有着落,自己也不像当爹的样子。
这么多年下来,老高家还不至于过到,让自己的孩子过不起日子的份儿上。
于是,一天晚上,高昌业把自己的老父亲、二弟和老弟找到家来,大儿子、大儿媳也都在,开会家庭会议,共同研究分家的事。
大儿子一家五口,加老两口一直没有分家。
平时常有小吵小闹,但大体上家庭还算和睦。
高昌业先说了自己的想法,
“今天咱们开个家庭会议,就是商量商量分家的事。大川,你们俩呢,过日子已经没啥大问题了。大川媳妇,也是把看家的好手。分家单过,我和你妈放心。”
“我是这样想的,我呢,有你们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不可能总在一起过,早晚要分家。你老弟当兵就要回来了,我得为他考虑一下。”
“所以我想,我和你妈打算搬出去,把咱这个家分了。这个房子呢,你们俩儿住。今天你爷、二叔、老叔都在,看你俩儿有啥意见!”
小两口对开家庭会议的内容早就知道。
听公公这么一说,大川媳妇抢先发言,
“爸,咱们分家,是早晚的事儿,我俩同意,房子留给我们倒行,但你俩怎么办。”
“更何况,咱家的地,以后怎么种,是合着种,还是分开种?再有,您两个孙女都在上初中,我们管正常,可最小的金豆,他还小,从出生到现在就没离开你们。你们得帮我们管着,对吧,这样你们到哪,他就跟哪儿,行吗?”
大川媳妇是高昌业广而告之,为大儿子多项选择,优中选优,才确定娶到高氏家门的。
人的模样没的说,脸白,高个,身体壮,能说会道,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
可就是和粱峪娘处不到一块去。
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闹别扭。
为了家庭团结,每次发生矛盾,不管谁对谁错,昌业总是向着儿媳妇说话,用粗言恶语来打击自己的老伴。
粱峪娘,为了儿子,不得不忍气吞声,维护大局。
高昌业听大儿媳妇说完,又看了看大儿子,想听听他的意见。
大川说,“我没啥说的,就是老二回来,没有地方住,我们搬出去住,也中!”
昌业一听大儿子这么一说,脸上放松了很多。
可是大川媳妇突然说话了,“那可不行,这个事儿,不能听他的,爸,我们小家小户的,搬出去啥都得重新办置,我们哪有那个闲钱!即使你们能帮我们,我们也没有那个时间啊!”
高昌业听明白了他俩的大体意思,
就对坐在炕头的父亲说,“爹,那就这样吧,我们搬出去重盖房子,就这么定吧!”
粱峪爷爷曾是生产队的老保管员,生产队劳动的家伙式都由他来修理和保管。
全村所有的小猪“节育”,都请老爷子来解决。
他“鞘猪”最拿手,小猪羔抓到手上,三下五除二,猪还没叫几声,就完活了全屯都尊称他为“高老爷”。
高老爷看大儿子这么说了,也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因为老爷子看到这一场景,就不由得想起了三十多年前,他主持分家的时候。
那个时候老高家这股人家,老老少少十七八口,里外屋,南北炕,四家住不下了,不分家不行。于是就让老大的高昌业搬出去自己盖房子住。
可眼下的情况,高昌业显然不是当年那身子骨了。那个时候,大儿子要出去重新盖房子,他年轻啊!现在自己的大儿子高昌业又要二次搬出去住,形式是一样的,但不是那个年龄了,再折腾,老人心不忍啊!
二叔和老叔也先后发话了,他们和高老爷的感受是一样的。
当年大哥为了全家,他们拖家带口分出去过,那时他们并没能体会到大哥的难处。
现在大哥为了小儿子,又被迫分出去单过,也很为难。
不过一想也没有别的太好的办法,只好点了头。
这样,高昌业第二天就到村里申请了房身,办回来房照,地点在哪,谁也没有想到。
新房址竟选在了生产队猪圈的地方。
现在那个地儿,已经没有猪圈了,猪棚拆了,棚梁都已经被人拆回家烧火了,剩下的就是坑坑洼洼了。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在生产队原来猪圈的地儿,到屯后的大壕,就有那么一个人,赶着一辆铁皮板的马车,拉着从大壕铲下来的黑土,往猪圈的低洼处垫土,愚公移山,运个不停。
这个人就是高昌业。
高昌业心想,幸亏有这么一个大壕,幸亏这座大壕被废弃了,不然填平这块洼地,上哪去取土啊!
想起这些,高昌业又觉得好笑。
那年举全县之力兴建了这座大壕,自己恰恰在这个工程指挥部谋了一个采买员的差事。
他发现,这几十万人的大会战,劳动工具土篮子,必不可少。
于是他抓准时机,特意跑到外县,用大卡车,拉回了两大车土篮子。
那些土篮子,一个套着一个,套成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轮胎”,装满了粱峪家的大园子。
说来,也该着他点背儿。
土篮子刚运到家的第二天,大壕就全线停工了,几十万民工一夜之间各回各乡,几百万只土篮子一个都没有卖出去不说,还让人家编土篮子的,追到家门口来要钱。
可老高家哪有欠人家钱不还的规矩。可成山的土篮子,确实也没有钱来还。
没办法,面对每年都上门讨债的老爷子,粱峪父亲是好吃好招待。
临走时,不是带走一件大羊皮棉袄,就是搬走一台缝纫机,反正得拿走一些东西来顶账。
粱峪娘看到这些家当被一件一件地拿走,那个心疼啊!
但也没有办法,谁让孩儿他爹欠人家的呢!
最后,土篮子没有销路,索性告诉全屯子的人,谁家要,可以降价。
可那么多土篮子,一个屯子根本消化不了,于是到最后就白送给各家用。
各家用不了的就给屯子外的亲属,实在不行,当柴火烧。
反正就不想再放在园子里了。
放在园子里,园子种不上菜不说,自己看着也闹心。
想到这里,父亲又想起了粱峪出民工那次的事。
那次事儿出了之后,家族哥们都张罗找几个人到后屯刘海涛说理去。
大儿子回来后,也想去找村长出出这口恶气,但都被高昌业拦住,他不能让家族人情绪用事。
他内心里有谱,他认为得想办法鼓励粱峪在部队干出名堂来,才有说服力。
可是,现在情况来看,小儿子在部队是留不下了,不能坐等,得主动出击才对。
这样想了,粱峪父亲也开始行动了。
他一边张罗乡亲们从外地往回拉砖,打实地基,一边抽时间来到了大王屯儿的梅部长家。
梅部长见高三哥上门,热情地迎出来。
还特意让厨房炒了两个好菜,准备和昌业喝两盅。
昌业也不客气,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没一会儿功夫,就喝高了。
他俩小的时候就是好朋友,只是梅部长当兵之后,就很少见面。
这次喝着喝着,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
于是,感觉自己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昌业就说,
“唉,部长,你可知道,我二儿子今年就要复员了。到目前为止,他在部队干啥样儿,没个实底儿?”
梅部长红着脸,等昌业下文。
昌业接着说,
“不瞒你说,兄弟,我呢,前些日子已经把家分了。我大儿子在原地,我和老伴搬出盖新房。新盖的房子,实际上就是给我二儿子娶媳妇准备的!”
梅部长一听,笑了,
“我说,三哥啊,你还是老样子,什么事情都往前想。你呀,先别着急,我让我姑娘先问一下,他们在一个部队,准能打听到你家粱峪的真实情况!你就放心吧!如果我能帮上他忙的话,我肯定会出手的!”
粱峪爸爸,喝的晕呼呼地回到了家,也不休息,赶着马车继续拉土。
对他来讲,这也是最后一天拉土了。
因为明天,新房子就开始动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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