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峪不可能知道,一个岔路口将摆在自己眼前。
太阳映照下的深山峡谷,白雪皑皑,冷峻深邃。
峡谷深处的一所所营房,红砖红瓦,暖意融融。
任班长心情好像比每天都好,头发剃了,胡子刮了,在石板台上,自己洗着衣服,动作熟练、麻利。
“你们来到这儿一个多月想家没!”
“想家,班长!”
想家,这个词一出口,高粱峪心里就动了一下,眼睛有点儿酸。
班长没有看高粱峪,边洗边说:
“你还记得三连你的卫东班长吗?”
“记得,班长,上周六高粱峪还去看他呢!”
“是吗,那你了解卫东班长多少,说说看?”
任班长的眼睛盯着高粱峪,看得高粱峪没有话说,
“他可是高粱峪们旅操炮的全能冠军,知道不?”
“全旅几千号人有一个算一个,他五炮手填弹记录目前无人超越。”
“是吗,那么牛,可他只是比高粱峪们多当一年兵啊?”
高粱峪早就想知道这个比自己多当12个月兵卫东班长,应该有他过人之处。
“对,他是比你们多当一年兵,但你看人家是怎么训练的。”
高粱峪只知道任班长是全营的冠军,但不知道卫东班长比他还厉害,而且卫东班长还是他带出来的兵。
“其实,你和高粱峪都一样,都是从农村出来想在部队好好干,好干出个名堂来。可是光想还不行啊。”
班长把洗好的衣服对着太阳猛的抖了一下,两个人的眼前,一大片水雾在升腾。
“你爱看电影吗,看过《大渡河》、《上甘岭》吗?”
“爱看,看过!”
“战争,残酷吗?”
“残酷!教导员不是说过,战争是要死人的!”
高粱峪还记得新兵营赵教导员说过的话。
“残酷的战争面前,靠什么最后胜利,靠的是越出常人的意志和体能,这是前提明白不!”
班长说话有些急了,边说边用他那只大手推了一下高粱峪的头。正在低头洗衣服的高粱峪,让班长这么一推,手下意识地带动着脸盆,差点没把整盆衣服滑到石头台下面去。
班长并没有停止,接着说。
“你上学过地理,你知道高粱峪们这离边境多远吗?”
“学过,多远班长?”
“多远?就46公里!”
“是吗,这么近啊!”
“你所了解的上甘岭战役,就在这46公里以外打响的,知道不!”
“这么近,高粱峪的个娘!”
“是的,咱炮兵需要棒棒的体能,需要有过硬的操炮技术,才能完成好上级交给高粱峪们作战任务。哪可不是闹着玩的!”
看到高粱峪把衣服放在盆里直起了腰,面对他,班长接着说。
“更何况,咱当一回,养成一辈子好习惯不值吗?”
“什么习惯,就是做啥事都要用心,都要舍得花力气。做,就做到位,做得让人心服口服。否则啊,浅尝斩止一知半解就白当一回兵,白活一回。”
任班长的话说到了高粱峪心里,从小到大,他还真没有认真地做过什么事,做什么事都漫不经心。
你看他虽然生在庄稼院,但庄稼院的活计一窍不通,想出力又不得法,
每回收庄稼,他再怎么出力,都会落在大哥和三个姐姐后面。
人家一垅到头,他还在半山腰上。
父亲指着他的鼻子说,
“照这样下去,你在家种地,能凑活一家人不?”
粱峪不敢想。
有一次可好,父亲让他一个人去割地。
父亲说,
“出屯子过大壕,后面有个小片荒儿(个人开的自留地儿)。没有几垅毛克(葵花)杆撂倒了快快回。”
可没过一个钟头儿,粱峪就拎着镰刀回来了。
父亲很纳闷,那片地,成手劳力也得干大半天。
“你这么快干完了?”
“是啊!”父亲很少表扬人,粱峪以为会对他大赞一翻呢!
没想到父亲接着问。
“你干的是哪一片地啊,是那棵大榆树左边还是右边?”
粱峪说,
“左边,有问题吗?”
父亲一听双眉倒立,二话没说抄起炕笤梳甩了过来。
“你呀,你呀!黑蜂子不做蜜,自己家的地儿都不认识,你这是白活啊!”
唉!
那一刻他就觉得,家是没个呆了,
他是一只被挤到墙角的刺猬,或者是一只被遗弃的羔羊,迫切地想找个出口。
看粱峪有点溜号,
班长清了一下嗓子,
又补上了一句。
下一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如果还认我这个班长的话,尽管找我。
以往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了!
说完了,他端盆回屋了。
高粱峪面对着白色茫茫的群山,一时说不出话来,总觉得班长的话里有话。
自从任班长和高粱峪谈话之后,再也没有给高粱峪吃过小灶,高粱峪也没有再给班长添堵,其他人钻进被窝,他却在星光下大汗淋漓。。。。。。
正当他满怀信心想成为班级中的尖子乃至新兵连的尖子时,这天接到通知,连队将要公选连部文书。
晚饭后,由班长把高粱峪送到连部班,
连部班此时已经有了四位新兵,相互打过招呼后房间一片安静。
看人齐了,通信员尤文亮把五个人带到隔壁连长房间。
连长房间的灯特别亮,
房间分里外间,外间办公里间休息。
外间靠东墙的一张桌子上,已铺好报纸摆好笔墨。
粱峪不经意地看到窗台上有一卷用红丝条缠着的水粉纸。卷纸上的红丝条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离家前母亲专门找来捆画的。
到一连报到后这些画就被占排长拿走了,现在终于和主人见面了。
这时,连长何太平和占排长,连部班长程子龙班长从里间出来,连长何太平大高个子满脸胡茬,手里拿着纸单儿,面对第一个新兵用手指了指,
“你,是张小虎?”
“报告连长,我是张小虎!”
“你是唐一彪?”
“报告连长,我是唐一彪!”
“你是,何小林?”
第三名个子偏小又偏瘦的新兵马上回答,
“报告连长,我叫张军亮!不叫何小林!”
连长很坚定又很自信的眼睛向上一弩,
站在第四名腰板挺直“大贝尔了头”的新兵上前一步,
“报告连长!我叫何小林!来自黑龙江!”
“啊,啊,对对对是你!是你小子!”
连长频频点头,用手拍着他的肩膀说,
“说的就是你,听说你,五公里破了咱营的记录,是你吧!没看出来啊!”
“报告连长,我还要努力!”
这时,连长已经来到了最后一名高粱峪面前。
“你是高粱峪?”
“报告连长,我是高粱峪!”
“高--粱---峪啊,高粱峪,这个名字谁给起的,我怎么觉得这是一个地名。”
“报告连长,我家姓高,我出生的时候,生在火炕上,火炕席子底下铺的全是新下来的高粱,所以我父亲就给我起名叫’高粱峪’”
“是吗,那你生来就枕高粱谷,长大肯定不识数啊!”
连长身后的赵子龙班长和占排长都笑了,其他新兵想笑没敢笑。
自己的名字被连长这么一解释,高粱峪的脸红到了脖子根。
他哪里知道,他出生的时候,脸袋大身子小,接生婆儿把自己托到手上的时候,就说过类似的话,说这人孩子生下来就睡在米炕上,将来可能不识数啊。
这话跟连长今天说的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其实城市兵出身的连长他不可能知道,农村寒冬腊月,北风飕飕,窗外全是冒烟雪,上哪晒当年下来的新粮,大部分冬月出生的孩子都要在米炕上度过那四七二十天。
这些全是迷信,因为粱峪小学上的早,数学又偏偏很好,像百十以内加减法,别的孩子得巴啦手巴啦脚,可粱峪张嘴就能知道。
所以接生婆婆食了言,父亲拍起手来泪连连,所以取名高粱峪(玉),就是想把他的梦来圆。
可在连长和这么多人面前,粱峪没想把这个名字的来历说的那么清楚。
却此来连长的这一调侃,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这时他看到占排长并没有始终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连长大体上扫视了一遍,严肃了起来,
“是这样的,咱连文书岗位一直空着,连部班一直由子龙班长代管。他马上就要复员了,不能让老同志这么忙呼,咱今天呢就想选一名像样的文书替下他。现在就开始测试,子龙你来宣布!”
五个人都略显紧张。
程子龙班长上前一步说,
“按照连长要求,今天主要测试你们的钢笔和毛笔字。”
“你们五个每人都要写一遍“社会主义好”,钢笔和毛笔各写一遍。毛笔字写在报纸上,钢笔写在方格纸上。写好后不要标自己的名字,只标阿拉伯数字,就是刚才连长叫你们名字的顺序。”
“写好后交给我就行了。”
子龙班长说完,连长点头。
“开始吧!”
“社会主义好!”
这几个字,高粱峪平时没有专门写过,可是今天场景特殊,在蘸墨的时候,手有些抖。
写完毛笔字,觉得不够满意,好字的“女”字旁写大了,又有点向右偏了,整个字与前四个字间距明显大了一点,唉,没办法不能改了,就这么地吧。
于是紧张地写钢笔字。
一回头,连长和占排长正歪着头看自己写过的毛笔字。
钢笔字写好后,高粱峪撤身退到墙边,与其它写完的新兵站成一排大气不敢出。
这种紧张感就是到了宿舍后也没有缓过了。
粱峪觉得可能是太紧张了,也太在意了。可他能不在意吗。
他被占看长调到一连,目的就是一个当文书。如果当不上就没有调的意义了。
这时同班战友都来问结果,粱峪直摇头。
粱峪知道,这五个人当中那个黑龙江入伍破全旅五公里记录的那个家伙,人家身体素质好,字写的也很端正,粱峪偷眼看过之后,立马对这次文书竞争就没了底。
这一夜铁床吱吱呀呀响个不停,翻来覆去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刚出完早操,大家边解腰带正往门洞里走,
“高粱峪!”
粱峪本能地喊了一声“到!”
回身,任班长在我等他,一脸严肃。
等粱峪来到他的面前,班长猛的上来一拳打在高粱峪左胸口,
打得高粱峪一个趔趄,
“你小子行啊,你总算给咱班争光了。抓紧把背包打一下,我送你去连部。”
班长好像很少有笑脸,这次有那么一点笑模样,而且说话的声音比平时小了点。
正在整理被子的其它人听到,班长公布的消息后,都停下来,转过身鼓起掌来。
班级的空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好过。
自己班被选出个连队文书,这是班级的荣耀。
大家说是迟那是快,按照班长的分工一齐帮忙打背包拿脸盆水房取衣服,不一会功夫就准备齐了。
班长在前手拎着背包,高粱峪空着手跟在身后,后面的战友小步紧跟。
像送状元似的,把高粱峪一气儿送到连部。
交给了一脸严肃的连部班班长程子龙手里。
任班长拍了一下子龙班长肩膀就带人回去了。
连部一共就仨人,通信员尤文亮,比高粱峪早一年兵。
程子龙班长和任班长是同年兵又是老乡,明年都将退伍。
本来连部是没有连部班班长这个岗位的,只有文书和通信员。用连长的话说,这是特殊时期,特殊的产物。
后来才知道,连长给子龙班长安排这个职务。一是连部很长时间没有文书,需要有个老兵张罗连部的事。二是子龙班长是连长的老乡,明年退役给老乡一个面子,找个闲活干。
可是高粱峪一来,子龙班长这个角色就显得多余了,所以这位老兵对这个新兵蛋子的到来,特别是新兵还没下连就到连部来当文书的高粱峪,多少有点敌意,认为自己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可是几天来,连长并没有让子龙班长回去的意思,所以特殊时期三人连部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连绵起伏的雪域荒山,训练场上口号连连,高粱峪在连部正忙碌于日常事务之中。
按照任班长讲的,新兵连100天是完成地方青年到合格军人的转变,是一个脱胎换骨地过程,可高粱峪却提前结束了这个该上的课程,看似眼前光鲜却没有料到日后会进行恶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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