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然后是浓烈的烟柱。
消防车呜咽着跑过去,一辆又一辆。
“又有厂子炸了!”有人很兴奋地打赌是哪一家。
前些时候隔壁工地吊车倒下来砸死个人,他们也是这样好奇多过愤慨。这一场火,不知多少家庭因此破碎,但悲伤并不总能通过死亡传达,更何况还隔着半座城。
太遥远的事故不值得担忧,路某贾心情还不错,因为晚餐到了。
虽然工友天天抱怨施工队订的快餐缺盐少肉,但这酸菜真心是一绝,今天运气好,还多放了俩蒜头。
昏黄的余光低掠过工地,塔吊的阴影旋转,轮次将他割裂。搅拌车哐啷作响,气锤反复捶打地面,不妨碍他拌着尘土吃得有滋有味。
一个不太熟悉的工友突然坐在了同一截路牙子上。
递上一支烟。
路某贾摇头。
那人便自己点了抽起来。
劣质烟草辛辣火燎的气味冲进鼻管,微呛。
路某贾往上风口侧了一下。
“老路啊,你也来了有段时间了,刚开始那会儿哥哥们还接济过你,哎,不说了,不说了……”
“刚才老板夸你来着,班头说让你下工去会计那,去年拖着的工资都给你补了。”
工友吐出一口烟,嬉笑道:“真有你的啊,你是不是有什么绝活,教教哥们儿。”
“可能干得多。”
“哈哈,你小子确实有把子力气。”
工友自来熟地贴近:“老板是不是养三儿被你看到了,你就告诉我一人,我保证不说出去。”
“我没见过大老板啊。”
“都是朋友,别这么自私嘛。”
“最近力气见长,干一天活也不累,就是饿得快。”路某贾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你这样就不讲道义了啊。”工友的面孔越发阴沉。
“其他……没了啊。”
“你丫是不是瞧不起老子,你,你等着!”
工友突然站起来,夹着烟指着路某贾,作势要砸,瞄了眼卷烟的长度,气势一落。
用力吸了两口,甩在脚边,头也不回地走了。
半截烟头在昏暗中明灭。
路某贾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水泥管后。
伸脚把烟头碾灭,余火在劳保鞋底吱呀一叹化作青烟。
终究是声厉色荏罢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证,用沾着水泥粉的双指仔细抹开褶皱。
“西兰蒂亚开发补助,凭此券免费申领机票和临时护照。”
本来看到老乡群发的务工信息就有些想法,恰逢有关单位在搞补贴就随手报了个名摇号,居然抽中了。
真好啊,国外工资很高吧。
路某贾抬头看了一眼熟悉的工地轮廓,这就是一座生生世世走不出的牢笼,怜悯和嘲讽都没有任何意义。他摇摇头,捏紧了手中的纸片。
……
工地的七月真的很热,澳洲旁边的西兰蒂亚却格外凉爽。
生平第一次坐飞机就是国际航班,要说不紧张是假的。路某贾东摸西摸,看到机翼旁边的紧急舱门都很想打开试试。这份新鲜感对于他来说太过刺激,以至于只睡了两小时,下了飞机还有点儿精神恍惚。
看着其他人麻利地掏出外套穿上,路某贾捂着胳膊打了个喷嚏,和旁边的姑娘打招呼:“外国就是凉快哈!”
姑娘眼角一瞥就拉着行李走了,留给他一句话。
“叔,南半球七月是冬天。”
当时应该夸环境好才对,路某贾回忆起机场的尴尬发言,坐在行李堆上挠了挠头四下打量。
开发团提供的这临时宿舍真不错,水电齐全,比原先工地上的流动板房还好,听说还能廉价续租。路某贾捏捏单薄的钱包,打算先去找找接受单位,说不定包吃住呢?
从宿舍出来,路某贾放眼望去整个亚洲营地满眼都是国人,根本没有预想中的语言困难。刚开业的店门口也是非常传统的花篮鞭炮舞狮子,抽奖唱歌做游戏,几乎让他误以为还在国内。
新大陆也没什么特别的嘛,就是物价有点高。套上了新衣服的路某贾抬头看看金碧辉煌的巨大招牌。
达贡大浴汤。
低头看看手中的联系函,贡达大浴场。
达贡大浴汤,贡达大浴场……路某甲反复确认了地址,没错,是这儿。
路某贾感觉老乡介绍的劳务派遣公司是不是有点不靠谱啊,把招聘工作放在浴池就算了,咋还把人家名字给弄反了呢?
也太不专业了。
泡浴池谈工作,嘶,莫非是……老干部退休再创业?
说起来这大浴场真会玩,凯旋门、罗马柱,豪华的走廊,松软的地毯,一看就很贵的水晶灯……电影里的贵族城堡也不过如此,老板肯定是个东北人。
一路走过,风格诡异的蛙人雕像很有异国特色。
墙上挂着高级潜水员证书。
大浴场还教潜水吗?他开始想象浴池的深度——也许能十米跳水!
奇怪的是浴场里几乎没有服务人员,难得碰到几个也不知道老板在哪,害得他转了一大圈才在拐角找到目标。
一个独立于浴场的小屋,挂着贡达大浴场总经理临时办公室的牌子。
上面贴着招聘广告:“圣地亚哥侦探所,诚招门房兼马夫。”
马夫……
路某贾想了想,大概是司机的意思。
他尝试着敲了敲门,屋里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得到应允的路某贾轻轻推开门。奇怪的是,屋里没有什么中老年退休干部,就一个年轻人坐着,头发像是被疾风摧残的草地,一缕缕绿色的简约线条顺着一个方向倒伏。
奇装异服,头发花哨,不是明星就是流氓,说实话路某贾的第一感并不好。
第二个想法是:小孩子靠谱吗?
还好世界上不存在读心术,路某贾收敛神色以掩饰自己的猜疑,这就是中年人的圆滑与疲惫。
“您好!请问……是在招聘吗?我是劳务公司介绍来的路某贾。”
“没错,很高兴见到你,你就叫我……大侦探吧。”
大侦探?路某贾差点咬到舌头噎死。
“我有个问题……”
“请讲。”
“这个工作到底是属于大浴场还是……”
“两者都是,平时是大浴场的保安,有调查可能会帮忙出外勤。”
路某贾点点头,他大致能理解,侦探容易得罪人,他有可能被迁怒报复,所以工资比较高。
“我看浴场墙上挂着老板的高级潜水员证书,好像和您不是同一位……”
仿佛读懂了路某贾的疑惑,大侦探解释道:“啊,那是猎物。”
“猎物?”路某贾不明所以。
“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容易被危险注意到,还是不要乱打听为好。”大侦探若有所指。
看他避讳颇深不愿多说的样子,路某贾也不敢追问。
“还有什么问题吗?”
“……”
路某贾瞥了一眼笼子里的鹦鹉,这鸟自打他进门就不断扯着嗓子高喊:“救命我变成鸟了。”
特别聒噪,惹人心烦,还一直盯着他,怪瘆人的。
路某贾绞动手指有些不安,但相比之下他更怕找不到其他工作被遣送回国。
“没有问题。”
“他说没有问题。”大侦探总结陈辞,并询问一只猫。
“喵呜……喵嗷……”猫真的叫了几声。
“祂很喜欢你呢。”
“你有信仰吗?”
“要不要试着信仰祂。”
呵呵,一只猫,路某贾假装憨厚地笑了笑,只当是个玩笑。
“没关系,人类的信仰是自由的。”大侦探放开手,猫一溜烟跑没影了。
“……”路某贾无语。
“对了。”大侦探终于想起正事儿,便问:“你会开车吗,不会开车可不行啊!”
“开车,您……指的是哪种?”
“当然是汽车。”
“没问题,就是驾照被吊销了,我可以重考……”
“那没事,会开就行,新大陆谁也管不着,”说着他递过来一根破旧的马鞭。
路某贾一脸迷惑:“皮鞭?”
大侦探有些诧异:“你病得不轻啊!”
路某贾复又低头,看见自己手中平静地躺着一把车钥匙,略带刮痕。
刚才是这个吗?他有些恍惚。
“我还有事,这里就拜托你了,如果饿的话……”
“滋——”突然一阵耳鸣刺响。
“左边抽屉……”
“嚓嚓嚓——”路某贾在沙哑噪声中隐约听见半句话。
“有……吃的。”
“雨天很危险,不要到处走动,我先走了。”
似乎又恢复正常了,路某贾摇摇头摆脱眩晕。
他下意识看了看窗户,明明还是下午,而屋外阴暗昏沉,风声凄厉,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雨。
这地方的天气可真诡异啊。
大侦探从衣架上取下礼帽,将自己的面孔隐没于阴影中。
“把我的手杖拿来。”
路某贾环视一圈,并不大的办公室,哪有什么手杖?
“好吧……”大侦探看样子明白这对新人来说有些难,自己从办公桌下掏出一根撬棍,随手耍了个剑花。
“这次的案子有些棘手,我得再去找几个朋友……”
“对了,在我回来之前,整理一下桌面。”
穿着风衣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真是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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