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早上,路某贾没能找到那家修理店还斧子。
只好买了些水果回来,拎着黑黢黢的袋子丢在门后,摊成一坨。
给抽屉添了些柴火,打开破电视,在床底下躺好,一夜没合眼,他大脑迟钝,实在困倦。
鱼塘,卡车,黄色的风,账单,醉酒,遥远的星空,客户的举止,老板的呵斥,朦胧的,散落的记忆碎片和他纠缠在一起,反复演出,螺旋上升,倾斜继而降落,生出卵鞘。
蠕虫重重叠叠拥挤在一起的华贵帷幕下,有人在舞台上声嘶力竭地表演一场歌剧。
我们先是出卖劳动力,机器来了。
我们出卖血、出卖肾脏。
然后我们学习如何出卖时间,出卖……
路某甲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又在混混沌沌中睡去。电视的莹光照在惨白的床单上,声音断断续续。
“随着气候变化……引发了大量关注……近日,专家举行会议,向我们展示了超深钻井技术带来的突破……会议声称……震波勘探和同位素检测……来自太古宙和元古宙……原始陆块……西兰蒂亚……栖息着数百种特有动植物……签署协定,共同开发这片新伊甸……”
……
看见一面镜子。
有种混乱的噪声越来越大。
很多人跟着,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直到飞机撞了雪山第四次,意识到在做梦。
但是梦觉得该恐惧,所以每次都抑制不住地恐惧。
然后醒来了,赶紧和路人说起那嘈杂的声音,却都听不见。
难道是幻听耳鸣,镜子却说这更加正常了。
半信半疑,登上了飞机。
邻座的老头侧过脸来,说:“你脸色不太好啊……”
“年轻人就是看不得这个,我们啊,总有一天都是要死的,又死才有生。”
“你?什么是你?”
“我……什么是我……”
“‘我’是……我,我是……人。”
他苦思冥想,从失去了主语的混沌思维里找到了语言对应的实意,找回了自己。
“我……我可能,脑子出了点毛病。”
他脸色痛苦,头骨胀痛,嘴里的话却越发通畅起来。
“最近总是会出现幻觉,看到一个东西就会妄想它的经历,然后忘记很多事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慈祥的老者吐着红信循循善诱。
“是……一个木牌……不……或许更早,但是忘了,那个木牌很邪门,不管怎样都丢不掉。”他脸色恐惧。
“换个角度想,总算有个东西不会轻易离开了,不也挺好吗?”
“是……是吗?”
“那个木牌是什么样的呢?”老者又在他的脖子上绕了几圈,翘首以盼。
“是一个……啊,在这里!”他高兴地从口袋里掏出来,三条黄色的触手像风车一样在木牌上缓慢旋转。
“你说得对,不管去哪它都在,也挺好的!”
慢慢收紧长脖的老者顿了一下,缓缓缩回自己的座位,抹平西服上的褶皱安稳坐直。
“啊,离终点还有点距离,年轻人,你有什么梦想?”
“梦想啊……”他面露怀念,语调轻缓。
“我有一个梦想,说起来有些好笑,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可笑……”
“大胆说来听听。”
他突然站起来,不顾乘客惊诧的眼神,大声唱起歌。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
所有乘客呆滞坐着,一个鼓掌的都没有。嘶……是不是唱岔词了?
那我再来一首?他攥紧手中的木牌,璀璨之星在机舱里照耀。
飞机突然就没了,只余一坐孤零零的雪山。
欸?
我是不是又忘了什么事?
他疑惑地站在雪山上,风雪呼啸。
……
周围是黏在一起的白,就像是小不点掉进棉花垛。
轻飘飘地,无力地被温柔包围。他心脏温热,脚底濡湿,四肢如纸片飘动。阳光从层缝隙中穿透下来,风吹起的浮雪像蝴蝶的鳞片,和更细小的灰尘一同,在光柱中嬉戏飞舞。
凝空如水,影照雪上,回忆朦胧。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于是在雪地里走了很久,从阿尔卑斯到西兰蒂亚,约摸七步。
三个小脑袋滑稽人偶站在门口,向一个木腿海盗蛤蟆索取金色倒刺宝物。
他抬头向上看去,宏伟的建筑,天上全是龙……
唔,缠满水母和海藻的飞天藤壶……干干巴巴的寄生蜈蚣,大概?
如果是龙,它应该,怎么说,更滑溜一点,看起来香一点,没这么丑?
他抹抹嘴角滴落的涎水,爬上了无尽螺旋之塔。
爬的高看得远,也许就能找到好吃的。
一群直立行走的怪蝉察觉到,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继续和长满鱼鳃的大头虱子争吵。
他无心去想这些生物是否合理,揉着肚子疾冲上塔顶,急于填补他空荡荡的胃袋。
毕竟从雪山一路走来,路边白茫茫什么都没有,可把他饿坏了。
带着焦急的心情踏过最后一级阶梯,隐约看到塔顶站着一个人,他几乎是用飞的,跳到塔顶的钢板上,哐地一声巨响。
直接把他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哪有什么鬼怪,灿烂的阳光照在屋里,一片祥和。他睡眼蒙眬地看了看手机,已经快到中午,又是雪山坠机,又是怪物高塔,真是离谱……
一定是昨晚通宵搞木牌子闹的,路某贾强忍睡意在手机便笺上记下几个关键词,回头再想有没有关系,现在的目标是补觉。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路某贾举起右臂喊了个无声的口号,一裹被子,打算先睡到下午。
……
这是,剧情续上了吗?
路某贾看着高塔顶上那个亭亭玉立的身影哀叹。
阔别已久的初恋情人,仍是当年模样,捂着嘴偷笑,还冲他挥手。
翅膀簇拥着她的复眼。
缝合的小肠堆积成高耸的鼻梁。
扭曲的昆虫节肢是她热切搅拌的香舌。
既保留着记忆中的那份纯洁,又有千万种娇媚。
曾经对他不耐烦的人突然变得卖弄起风情,倒是他不曾想过的情景,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
可爱是可爱,只是一股鱼腥味令他感到不适反胃。
面对她的邀约,只好以不合意而拒绝。
可她还偏不同意,八十多只纤纤小手都拉了上来。
干什么,大庭广众的,影响多不好!
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不跟你好,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看着曾经的梦中女神,当着他的面充气膨胀成了一只狰狞的巨大蟑螂,他一时失语。
原来这是蟑螂的梦,这不是我的梦。
他的突然诞出这样一个念头,于是睁开一条眼缝拍死了一只蟑螂。
舒坦,终于消停了。
但是,为什么,我能进入蟑螂的梦,我真的醒着吗?路某贾走到洗漱池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翻着白眼几乎看不见黑色,心下悚然。发觉自己的意识又有开始模糊的迹象,他赶紧打开龙头用水泼脸,似乎清醒了些,不再只剩白色的眼仁,但是瞳孔放大依旧双目无神。
他的本能反抗着一股股涌来的睡意,总感觉屈服于这睡意就会在噩梦中失去自我,永远沉睡下去。
这是魇着了,如果放弃抵抗会安睡一晚醒来吗?
他不敢赌。
他身体的求生欲也阻止他赌。
焦躁,恐惧,痛苦,困倦,负面的情绪几乎突破了他忍耐的极限,也帮他回忆起那些混乱的场景。
这让他抓住了一丝破绽。
我……是不是一直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声音?
他挤出口型,强迫震动声带,艰难地尝试发出声音。
“我……是……路……某……贾……”
“嗬……嗬……”
路某贾睁开眼,发现自己直挺挺地睡在床上,一身冷汗淋漓,眼睛胀痛,喉咙一股鱼腥味。
床边还有一只被拍扁的蟑螂。
路某贾回过神来,整理了思绪,他只记得蟑螂和最后的挣扎,而此前的梦就像是被覆盖的磁盘丢失了内容。
依稀记得做了些记录,路某贾向枕边伸出手,却摸了个空,咦?
他环视一圈,找到了桌上的手机,便笺停留在上周。
原来记录也在梦里。
路某贾有些无语,干咳了两下,有些想喝水。
于是从门后湿漉漉的袋子里掏出一颗柔软的西瓜回在床边,咔嚓嚓啃了满手的红汁,黏糊糊充满糖分。
这瓜不错,他又咳了会儿,吐出一团毛发,就像拔了塞子的下水管道,浑身上下都顺畅了。摩挲了一会儿胸口挂着的木牌,感到一丝丝温暖沁入皮肤,向太阳穴钻去,给他带来一阵愉悦。
路某贾若有所思,这是父母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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