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木牌是丢不掉了,路某贾心想。
他一晚上没睡,尝试了烟熏火烧水泡斧剁各种方法,一次又一次,将它彻底破坏粉碎。
把灰烬残渣丢到河里,丢到垃圾场,洒在寺庙的香炉里,可……
最终都莫名其妙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像一个诅咒。
不过也不奇怪,建国后就没有妖怪了。
这些寺庙里的和尚吃肉娶妻,开的是宝马五系,不仅坐着收香火钱,还超度亡人敲木鱼挣外快,念经都是靠没有灵魂的唱经机,淘宝上几十块一个,批发还能打折,哪有什么神力。
就自己去的那座不收门票的寺庙,说是保护文物,把十八罗汉全都用铁栏关起来,把佛像从莲台搬下,锁进黑魆魆的仓库里。断手断脚花了脸的不太好看,挣不来香火钱,只能委屈堆在一起在后院和柴火做个邻居。
要真灵验了他都为那漫天神佛感到委屈,这天上当差的工作还不如被黑心工厂压榨的民工。
这一定是某种看似曲折离奇,实际可以用科学解答的事件,就像他最爱的走近科学节目里放的那样。
电磁场啊,量子纠缠啊,真空零点能啊,总归会有解释的,至于幻觉也可能是牌子被什么致幻的药物或者蘑菇汤泡过,只是心理上给人造成压力,以及影响内分泌。
好在自己一无所有,为了续几天板房的租金,连手机都抵押换了个二手老人机,这样的人不值得被阴谋算计,除开倒卖人体器官的犯罪分子恐怕没人感兴趣。
这偶然所得的牌子丢不掉就丢不掉吧,人到中年,总得认命,小鬼再可怕,比得上穷吗?如果半夜冒出一支阴间乐队敲锣打鼓吹唢呐想把他整齐送走,他就敢捡块砖头把黑白无常的脑壳挨个敲烂,让它们好命不索索坏的,盯着底层劳动者薅业绩。
他拎着锯子斧子出来还,却找不到刚才的修理铺。
在太阳底下,穿着胶靴,湿答答。
环卫大爷拿着巨大的笤帚从拐角一路扫来,灰尘漫天飞舞,突然看到一双直挺挺的腿挡在面前,脚下一汪水渍,十分晃眼。
很奇怪,一般人远远见到这灰尘就捏着鼻子跑了,这人穿着防水皮裤在太阳底下傻站着也不嫌晒。
大爷抬头看了眼,便是一愣,赶紧低下头去,含糊不清地念叨罪过罪过……
可怜的后生,也不知祖上作了什么孽。
想到家里供着的耶稣大菩萨,大爷脸上的沟壑互相推搡着,变得怜悯诚挚。
路某贾见这老汉面善,一拍脑袋回想起来,原是以前海边养珍珠的,好像是姓姚。
隐约听渔业局退休大妈们闲聊说起,老汉家娃儿小时候得了急病缺钱,折卖家当都不够,还在禁渔期里,妇人连夜偷偷出海碰见暴雨遭了难,好在最后大伙给筹了款,儿子是保住了。
记忆仿佛一根挂着理智的细渔线,轻轻拨动心弦,一些陌生的记忆如冰川融化般浮出水面。路某贾摇摇头,祛除了些许眩晕感。本指着儿子能养老,看来也指望不上了,真是可怜人啊……
啊,真是可怜人啊……看见面前那人脑袋仍挂在脖子上兀自颤巍巍,好悬没把脑子倒出来,老汉心惊胆战,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你的……不要紧吗?”老头指了指自己的头。
“我没事啊,倒是大爷您这么热还扫地受得了吗?”
“我也不想干啦,吃不消。”
“那您回去歇着啊。”
“没钱啊。”
“你儿子有钱啊。”
“我儿子……我儿子有钱是他的。”老汉支吾。
“他要开车,负担多大啊。”
“唉。”
今儿个早上,在路边摊吃早饭的时候,见着一个新闻,说的这个孩子他不孝啊,老人独自务农,还掩饰自己的窘困,为孩子维护脸面。
也许姚大爷也是这样。
路某贾半晌无话,又恰好瞧见不远处一圈人围着,甚是热闹。
便岔了话题去问老汉。
“那边怎么了?”
“唉,有个小伙子被车轧了,也是可怜人。”
“啊,居然有这种事。”
“所以走路不能玩手机啊。”老汉点了点路某贾。
“肯定超速了吧,说不定还醉驾。”
“上了路谁能管的上呢,还是得要自己小心啊,命才是自己的。”老汉苦口相劝。
或许是因为没吃早饭,路某贾觉得有些饿,摆摆手告别老汉,揉着肚子磨磨蹭蹭走到了事故现场。
蹲在路边注视那不成人形的一滩,仿佛在凝视深渊。
恍神间,他看见那些沙土突然消失,四溅的血肉重新组装变成一个完整的人,然后被倒退的车辆吸了过去,倒着走进了一栋写字楼。
沸腾的碎片如潮水般回退……
青灰色的大楼与青灰色的大楼之间,一家小小的奶茶店挂着橙红色的招牌招摇。
下班的人群提着包陆陆续续,交头接耳地,沉默不语地,吵吵嚷嚷地,登上了密闭的车辆,绝尘而去。
王一木拖着疲惫的身体踉跄前行,皱巴巴的衣服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灰蒙蒙的尾气笼罩着这张平凡的脸,室外四十摄氏度的高温,灼烫的白光煎烤着皮肤,反而觉得一片冰凉。
因为他刚从一个更炎热的地方出来,因为他心里的焦躁快要把高压蒸汽锅炉掀翻,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市场暴风雨摧毁了他赖以为生的船只,而茫茫海面后的新大陆还遥遥无望。
公司破产了,空调已经全部拆走,烈日下暴晒的培养室温度高达五十二摄氏度,他在那里做了半天最后的统计审核,以至于不正常潮红的脸上都凝出了盐斑。
经济下行,成本竞争,利润微薄,重复投入,项目失败,资金断链,信用崩溃,环境污染……何止一百种改制关停的原因,何止一百家破产重组的企业,何止一百个带着小姨子跑路的王八蛋老板。
但王一木的人生只有一个,而且已经过去了一小半,再无力支撑不知道多少个“十年”看不见希望的奋斗。
你要不辞辛苦,你要额外努力,你要勤于奉献,你要勇于牺牲,你要……恍然间发现这都不是自己曾经的愿望,而是被别人强行啪一下套在头上的“你要”,而劝导你的人却陷坐在温柔的沙发里,点着雪茄左拥右抱指点江山,带着睥睨神色,谆谆教导下暗藏不屑。
哦,亲爱的贱皮子,你还可以再努力一点。
他们是如此坚信他们高人一等,是如此坚信他们用人生经验掌握了人性。
想回到花果山的猴子永远翻不出五指山。
就快要溺死在灰海里的时候看见一根鲜嫩的稻草飘来,王一木走到了青灰色海洋中的这座橙红孤岛。
给我一杯柠檬红茶,要冰的。
最便宜的,冰柠茶,谢谢。
一大杯缓慢释放气泡的柠檬红茶墩在台面上,晶莹剔透的冰块和滑嫩的椰果条,足够的分量显得充满良心。环绕的雾气述说着它在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温度,蜿蜒滚落的凝珠像积攒了九个月的泪水。
壮士请满饮此杯,王一木举起并不存在的琉璃夜光杯,眯起眼睛对着半空中的一腔肝胆微笑,咕咚咕咚的沁凉液体随着喉结的起伏深入喉舌,像一道利剑直达胸腹,竟喝出了几分慷慨壮烈的味道。
浮世如此,我力如衰草,以何破之,吾当破之。
啪,塑料杯子落在桌上没有想象中咚的一声那样有力,反而像一只公鸭刚开口就被捏住了嗓子。
王一木下定决心,重新鼓起追逐曾经梦想的勇气,捡起丢下的豪迈踏步迈出这片人世洪流中的安乐园。
忽然一阵恶风扑来,一片黑影占满了所有视线。
刹车划出火线,橡胶碎屑沿着扭曲的轨迹在路面上冒着烟,飞速旋转的钢铁轮毂像慢动作一样在王一木眼前缓慢转动,但是僵硬的身体并不能跟上他的目光。
一刹那好似魂灵脱离了肉体,只能旁观车底的阴影犹如饥饿的庞然怪物呼啸着张开狰狞的巨口。
哐,一声重击,透彻骨髓的痛苦,一大蓬血肉像被打桩机正面击中的西瓜瓤,抛洒成一地零落。
世界昏暗,再无声息。
路某贾沉默着目睹了事故的发生,在事故发生以后。
不仅代入了死者的视角,还在那剧烈的撞击后,飘然而起,从第三者的角度看见了司机癫狂扭曲的脸庞。
眉眼有点像扫地的老人,只是更加年轻些,路某甲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无法改变这一悲剧,以及更多的悲剧。
不仅仅是过去的,还有未来的。
路某甲翻了翻手,看着青色的血液在浅层静脉中流动,生命是何其脆弱,又何其卑微的存在。
用凄厉的刹车声宣告死亡,突然逝去的生命会留下什么呢?
在那桥面中央,以沙土掩盖血迹,人形的一滩……
嚎哭不及。
……
他姑且还有为之伤心的亲友。
而尚苟且于世的我,又会留下什么呢?
路某贾嗓子发堵,擦擦嘴吐出一只肉蹼溃烂的蛙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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