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方街上油光满地的,都是大排档小酒馆的陈年积垢。昏黄斜照下气雾浮动,人与人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傍晚放班的廉价劳动力延续着百年老街最后的生命。
一代人到一代人,不同的时代相似的场景,仿佛一种传承。
杂乱着吆喝的疲惫了,好似懒洋洋一摊烂泥塌在台面上,有客便收取零钱,依照顺眼程度或多或少给盛上一碗,若是熟人未带钱包,还可拖欠少些时日,碰到心情好的时候可能就免了一单。
一阵风来,把面条呲溜地汁水四溅,在破桌布上酝酿出抽象主义杰作。
虾酱海蛎,最是生鲜。
浇上浓浓的汤汁,头发糟乱的现代派“艺术家”路某贾闷头刨食不吭声。
干了几天临时销售,撞上严打违法经营的档口,还没弄明白公司的产品到底是什么,一纸文件下来经理被警察拷走,同事拘留的拘留,遣散的遣散,他又失业了。
无所事事在街上晃荡了三天,听瞎子唱曲儿,看老头赌棋,好不快活!只是囊中羞涩令他十分窘迫,吃完这顿还剩点钢镚,也就够买瓶大水加明早的挂面。
实在不行把手机卖掉,换个老款过渡几天?
还是得找点活干。
没文凭,没人脉,没固定住所,没漂亮履历,只能接受劳动中介公司的盘剥,虽说这里厮混的人都有那么两手奇技淫巧,可爱好它赚不到钱。
何况咱这形象也不上台面。
城东的刘跛子就不一样,生得好脸蛋,忧郁又英俊,再蓄个长毛,哎绝了!嗓子也好,祖师爷赏饭吃,总穿一大裤衩,拎一破吉他,踩着拖鞋唱摇滚,嗨起来大脚趾朝着老天爷的鼻孔就是一顿乱捅,也积累了好一批拥趸。
后来去做地下乐队,没挣几个钱,偏偏被好人家姑娘看上,可他没那命啊,结婚没多久就出轨,和开饭店的寡妇张做那事儿被抓奸,小姑娘气得当场发飙,一脚油门下去就给他腿撞折了,属实令人唏嘘。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也算渣成了传奇。
大部分人没这样跌宕起伏的故事,更像是行尸走肉,正如最近疯传的那一句,二三十岁就死了,八十岁才埋。
活着,仅仅是活着,徒劳无功,虚掷光阴地活着。
路某贾自觉也没什么差别,眼看这贫乏单调的一生已耗去小半,偶尔冲动想尝试做些改变,转而又觉得这太过可笑,朝不保夕的人有什么资格思考人生。
想着想着哐哐一阵响,又有人来闹事。
碴牙老炮搁那儿大放厥词,跳到吱呀呀响饭桌子上,被面摊老娘笤帚棍砸得鸡飞狗跳,灰尘四起。
“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路某贾忍不住开口。
一巴掌拍在摇晃的瘸腿桌子上,差点把面碗磕飞。
路某贾抬头看见一双瞪圆眼睛怒气冲冲的夜叉脸,可耻地怂了。
“四海八荒!老祖宗传下来的!娘儿们,懂甚么!我家祖上,那可是出过仙人的!”
“仙人你个板板!让你踩桌子!让你踩桌子!”老板娘把笤帚棍抡出一片残影。
“看老娘好欺负是吧,爬子养的三炮!今儿个我就把话撂这儿了,要么赔钱,要么滚蛋!”
“大伙儿都看着那,可不是我张艳要欺负你!”面摊老娘伸着脖子吊着眼角,唾沫星喷在桌子上都是一个个坑。旁边等杀的老鹅可能是自感找到同类,扑棱着翅膀折腾着嘎嘎叫,企图挣脱绳子来一场飞越疯人院。
“瞧见没有,就是这个……”
碴牙老炮从发黄的大汗衫儿领口拽出一块乌漆墨黑的扭曲木牌,“你可看清楚了,祖宗传下来的,不是我嘚瑟,哎,我老姚家以前什么没有,当过宰相干过和尚,算卦断命看风水,抓奸捉鬼收惊吓,哎哟,我脚指头,你砸到我脚指头了!”老炮伸手一个晃悠翻桌子底下了,像溺水一样慌张挥舞手臂。
一个木牌就那么飞了起来,划过一道抛物线插进了路某贾的面碗里。
呃,看着碗里形状奇怪的木牌,油腻腻带着几十年汗臭,还有上面那旋转三叶问号一样的图案,路某贾很有些反胃地放下筷子,直勾勾看着木牌,苦大仇深。
恶心的造型就像是蚯蚓样的触手在面碗里搅和,不明所以的图案完全不讲究对称美学,不,不如倒是说就是为了破坏美感而刻画的,多看一眼都觉得不适,好像有十七八只肿瘤溃烂的多爪章鱼在耳边鼓噪,甚至都幻听到令人崩溃的笛声。
简直是精神污染,怎么会有人把这种东西放在身上,路某贾端着碗想把这破牌子送回去,抬头就看到一张没有面孔的脸。
啊!路某贾一声惨叫,作为一个不那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觉得眼前这个怪物实在毁三观,它还伸出触手讨要什么,几乎戳在脑门上!
“干啥呢?干啥呢?快把我的宝贝还来!”那个穿着碴牙老炮衣服的怪物咧着血盆大口咆哮,两只胳膊全捅过来,惊地路某贾手筋一硬,把碗抖落在地。
“赔钱!”又一只手伸过来,虽然长着很多趼子,但毫无疑问是人类的手。
“怪……怪物!”
“说谁呢!你给我讲清楚!”这只手握成拳头蠢蠢欲动,在路某贾面前比划。
啊?突然从梦癔中惊醒般,路某贾慌张地看看世界,没有笛声也没有畸形章鱼,三炮也是那张碴牙老脸,跟年前一个模样,手里攥着木牌,黏糊糊的汤汁正从手缝往下滴落。
就像黏液一样。
呸,路某贾决定不去看那破牌子,那玩意儿实在邪门怪异。
乖乖赔了碗钱,路某贾感觉身体被掏空,一定是搬砖太久脑子坏了,什么牛鬼蛇神,在无产阶级利刃面前都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不如还是想想工作吧,路某贾掏出手机,看到老乡发来的出国务工信息,刺眼的薪酬和巨大的风险让他摇摆不定。
海底的……新大陆。
最近火热的话题,西兰蒂亚,那是什么玩意儿,七个洲还是八个洲跟我们屁民有啥关系,不过新西兰和澳大利亚要在上面建旅游景区,急招人手,这活,有门儿。
路某贾叉在面摊长条板凳上做抬头沉思状,看见天上两颗火红明亮的星星越来越近,啥啊,连颗破星星也要嘲讽老子孤独终老吗?
滋滋,滋滋,摊饼老爹的收音机旋入新闻广播频道。
“天文奇观,古代历法中的大凶之兆荧惑守心将在今晚上演,各位居民可以在凌晨两点到四点内欣赏观看……”
荧惑?守心?还有旁边那个第三颗星又是啥?
路某甲看着黯淡的天空,周围有些喧闹。
“你这面卖得怎么这么贵?”是陌生人。
难道是土星,虽然不懂星象,但是隐隐直觉是。
“买不起别买啊?谁让你摸了?”三炮给老板娘帮腔。
为什么要到凌晨,现在这个位置很有趣啊,三星一线,如果把这个看成线的话,路某贾目光随之延伸,在空中勾勒出一幅五角星的图案……
乒乒乓乓地不知道搞什么。
路某贾正要低头来看,一捧湿热喷洒在脸上,热烘烘,黏糊糊,带着腥气和铁锈味,路某贾抹了一把脸,从尾椎到头顶一个激灵,有些懵。
是血啊。
血啊。
直愣愣看着陌生人砍下了碴牙老炮的头,没错是他,老皱的脸,斜支的黄斑烂牙,咧着嘴,怪异的嘴角上翘。
头在手上,身子在地上。
是死了吧。
扑通,被甩进了垃圾桶。
混乱与尖叫迟来了几秒钟,老四方街上一片沸腾。凶手提着菜刀面色凶狠,左顾右盼,无人敢上前。
喂,路某贾突然想喊住他。
然而还没开口,自己先听到一声喂!
“喂!”
眼前花了一下,一双手在面前晃。
面摊老板娘疑惑地凑近,“别在我这儿发呆啊,吃完走人别耽误我做生意,年纪轻轻地愣什么。”
“啊?”
“给钱儿啊,你想吃霸王餐?”老板娘有些兴致,撸了撸火腿粗的胳膊,仿佛期待着一场一边倒的战斗。
“头呢?”路某贾念叨。
“魔怔了???给钱给钱!”老板娘不耐烦地拍桌子。
路某贾环顾一圈,老四方街上还是那般落寞的热闹,来往的疲惫放工人群耷拉坐着唠嗑酌酒。
“刚才不是砍人了吗,三炮呢?”路某贾发现三炮的小卖铺不见了。
“谁是三炮?”老板娘疑惑不似作伪。
又是幻觉?不,星星靠得更近了。
“望什么望,你都在这儿坐半个钟了不是看桌子就是望天,你到底走不走。”
“哎我走我走……”
什么情况,小卖铺棚子的锈痕还在地上,却换了家店,路某贾捏紧手机,太邪门,还是得出去避避。
新大陆,或许是个好地方。
“钱还没付呢就想走?”胳膊被一把揪住,紧到像铁钳一样让他龇牙咧嘴。
我不是给过钱了吗,还付了摔碎的碗钱,不对……那是幻觉里么。
路某贾伸手从口袋里掏钱,面色微变,抽出一张纸币付账。
零钱……不见了。
还多了一个硬物鼓鼓囊囊塞满了口袋。
是那个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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