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老四,进城和对象去买衣服、照订婚像,这一路上就像两个陌生人,一句话没有,走在大街上,也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进商店买衣服,女的倒挺上心,一件又一件的往身上比量,问老四”咋样?”
老四看哪件儿都不顺眼,一个劲儿的摇头。其实不是衣服不好看,老四是嫌贵,怕花钱,所以跑了好几个商店,一件衣服也没买成。
进了照相馆那就更有意思了,照相师傅累得满头大汗,可这俩脑袋硬是扒拉不到一块去,把照像师傅气得直摇头,“有你们这么照订婚像的吗?”
老四也还不耐烦了,“糊弄一张算了!”
照像师傅眼睛一瞪,“糊弄?要糊弄你们上别处糊弄去,我怕砸了我的牌子!”
你说这订婚相咋照?
其实老四是成心不想定这个婚,因为家里啥情况他清楚,爹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也知道,他是不想让家花钱给他娶媳妇。他恨家不起,下决心要改变这个家庭的贫困面貌,帮爹分担肩上的重担。
老四为自己今天的做法沾沾自喜,心想,不但衣服没买,那姑娘一赌气还把买衣服的钱给他拿回来了,他乐颠颠的回家把钱往爹妈手里一交,以为省下了,没想到这事儿却把王永德气了个倒仰!
“你小子可真出息了,还把买衣服的钱要回来了!我让你跟她俩上县里干啥去了?”
“买衣服,照订婚像。”
“衣服你买了吗?”
“没有。”
“为啥没买呀?”
“没有合适的。”
“那么大个商店,就没有她穿的衣服?”
“嗯。”
“你嗯个屁!订婚像照了吗?”
“没照。”
“因为啥没照啊?”
“照不好。”
“别人都能照好,就给你们照不好?”
“嗯。”
“那买衣服的钱你拿回来干啥呀?”
“衣服没买,不得拿回来吗!”
“你放屁!咱们把钱拿出去就静心了,她爱买不买呗!”
“买衣服的钱就是买衣服的钱,不买就应该拿回来!”
“你还犟嘴!你这是成心就是给我往黄了搅啊!你知道吗?为了你这婚事,我费多大劲呀!找亲戚、托媒人,东挪西借的,泞泥洼子都让我跑冒烟了!”
“我知道你不容易,要不我也不能……”
永德妻过来打全和,“对,孩子不也是看你这负担太重吗!”
“你少跟着掺合!人家那可是根本人家姑娘,你知道你这么一整,我还得低三下四跑多少趟?递多少小话吗?”
老四嘟囔着说:“黄就黄呗,给她递小话干啥!又不是说不上媳妇!”
“你倒是不着急,可你没瞅把老人都急啥样了!你奶奶都八十多岁了,到现在还没见着重孙子影呢!”
“重孙女不是一样吗?”
“那能一样吗?重孙女将来有孩子能姓王啊?”
“姓啥不一样呢!”
“你混账!我他妈揍你!”
王永德要打老四,永德妻急忙拦挡。
“四儿!你咋这样呢!快跟你爸赔个不是!”
王永德瞪了一眼永德妻:,“赶明个别让他老跟那个二肥子在一块儿!粘糊常了还不给人家去当养老女婿去呀!”
“我……”
老四还想犟嘴,永德妻急忙把他推了出去。
王永德起身出门,永德妻拦住他说:“他爸!干啥呀?你还没完了?”
王永德把手一甩说:“我干啥没完了,我不得跟人家周玉鹏递小话去吗?你寻思这事就这么完啦?你儿子打完‘粑粑腻’,我不去给擦屁股能行吗!”
王永德找到周玉鹏,小话递了三千六,又是检讨,又是表态,嘴唇子都快磨破了,周玉鹏总算答应再为他跑一趟,把买衣服的钱给人家送去,额外还多拿了不少,老四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耍了半天的小聪明,反倒帮了倒忙,你说这扯不扯?
王永德的态度坚不可撼,老四无计可施,一筹莫展。倒是二肥子,听说老四的婚事出了差头,喜出望外,风风火火地跑来我老四探听虚实。
“四哥回来了!
“嗯。”
“啥时候结婚呀?”
“结什么婚呀,发昏吧。”
“你们今天不都上县里买衣服、照订婚像了吗?咋的,没去呀?”
“去了,白跑一趟。”
“那是差啥呀?”
“差钱呗!我就不同意我爸花那么老多钱给我说媳妇!”
二肥子不住的点头,“也是,夫妻是两人的缘分,花钱不成了买卖了吗!”
老四看了二肥子一眼,“你好啊,你爹往家娶姑爷,谁娶你也不用花钱了!”
“不花钱也没人愿意当上门女婿!”
“你不是和小顺子了吗,咋的,没成啊?”
“他倒是愿意,我根本就没跟他见面!嘻嘻……”
“不都相门户了吗,咋还没见面呢?”
“相门户就相门户呗!我家那门户随便看,我跟他见面干啥呀!”
“闹了半天你不同意呀!那你还让人家来相门户干啥?”
“我可没让他来!谁让他来他就去相谁呗!”
“你可真拿得出!哎!周玉坤就那么一个儿子,他爹能舍得让他当上门女婿吗?”
“不就差他那瘫巴妈吗!怕他说不上媳妇!”
二肥子说到这儿,眼睛一亮:“哎!四哥!你们家哥们儿多,其实你正好做上门女婿!”
老四一愣,“我?那还不得把我爸气死!”
其实这男婚女嫁有时候还真是凭缘分,俩人要是有缘,你想甩都甩不掉,要是没有缘分,你就是爱个死去活来,也难成眷属,十五婶儿和三聋子就是现成的例子。
话说十五婶儿回到家还是不放心,他怕老大再回来,于是,她又来到三聋子家门前,抱了一些苞米杆子堆放在门口。正忙乎呢,就听有人在背后叫她。
“小婶儿!”
十五婶儿回头一看,”呀老三?”她使劲揉揉眼睛,“真的是你吗?”
“是我呀!小婶儿!”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三聋子。
三聋子,胡子拉撒,破衣喽嗖,灰头土脸,邋邋遢遢,肩上一个行李卷儿,手里一根打狗棍,活脱脱一个讨饭的乞丐,直看得十五婶儿老泪纵横,心里说:”老三哪!老三,你咋造这样呢?你让小婶儿我心疼啊!”
她走到三聋子跟前,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说:“老三呀!你上哪儿去了?你不知道小婶儿我惦记你吗?”
”知道,知道,要不差你惦记我就不回来了!”
十五婶儿仔细地端详着三聋子:“老三哪,你瘦啦!”
”能不瘦嘛,在外边儿不像在家,饥一顿,饱一顿的,吃不像吃,住不像住,冬天蹲车站,夏天溜房檐儿,跟个要饭花子似的,能活着回来就不错啦!”
“唉,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要有个天灾病业的,跟前儿连个端碗水的人都没有!你走这几年,我这心老在嗓子眼儿提搂着,总寻思,这是死到外头了?”
“不能,我三聋子命硬!小婶儿,你还好啊?”
”我好,我好……你不想一想,你不在,我能好得了吗?你,你的心真狠哪!说走就走!”
“小婶儿呀!别哭,我不是怕在家给你添堵吗!”
三聋子一边说一边给十五婶儿擦着眼泪,擦着擦着,自己也哽咽了。
“老三哪,你说的咋那么轻巧呢?你不在家我这心就不堵了吗?你咋不寻思寻思,你这一走,连个音信都没有,我这心能落体吗?你在外边游花逛景儿的,还有个支眼棍儿,我呢?我瞅啥?我只能天天瞅着那日历牌儿,一天一篇儿的,就那么撕呀,撕呀,两三本儿日历都撕没啦,也没见着你个人影啊!”
三聋子也潸然泪下,“小婶儿啊,我也惦记你呀!可为了能让你过上个好日子,不混出个人样,我能回来吗?”
听到这,十五婶儿有些愕然,”老三,你说啥?”
三聋子神秘兮兮地凑到十五婶儿耳边说:”小婶儿啊,我那好衣服都在行李里边呢!”
“呀,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我唱的这是回杯记,张廷秀私访二兰英啊!”
十五婶儿嗔怒地打了他一拳,“死鬼!你这是跑这试探我来啦?”
“那哪儿能呢!我穿这身儿,坐车不用买票!”
十五婶儿会心地笑了。
原来三聋子让周玉鹏削了一顿棒子因祸得福,这几年他走京津,下沪广,掏过楼道,捡过破烂儿,吃过亏,上过当,受过苦,挨过打!可他棒打不回,一门儿心思就是挣钱,为了挣钱,他东头买,西头卖,风里来,雨里去,那罪是没少遭了哇!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一次,他在海南岛,晚上睡在一家证券公司门前的雨搭下,天还没亮,就有不少人跑这排号,他稀里糊涂就抢了个第一号,当时拿这个一号没怎么当回事儿,可天亮以后不少人抢着要买,而且价钱越抬越高,他这一个号竟卖了五万块钱。在当时,这五万块钱可不是小数啊!打那以后,他用这五万块钱做本钱,五马倒六羊,六羊换七兔,买卖越做越大,钱越挣越多,终于混出个人样,荣归故里了。
三聋子苦尽甜来,十五婶儿喜不胜收,两情相悦,满肚子话,说不完,唠不尽。
”老三哪,可真是苦了你了!”
”苦是苦了点儿,可实在挺不住啦,我就寻思你,一寻思你,我这浑身哪儿都不疼啦,咬咬牙,起来接着干!”
“死鬼,你拿我当正痛片儿啦?”
“你可比那正痛片儿管用多啦!一寻思你我浑身是劲儿,只要能挣钱,我啥都能干!没钱的滋味不好受啊!你想啊,当初要不是因为我穷,你爹能逼着你嫁给老周家那个痨病鬼吗?就因为没钱,我害了你一辈子呀!”
“别说啦,是我害了你一辈子啊!害得你一个人孤苦伶仃,你咋就那么死心眼呢!”
”不是我死心眼,是我的心让你给塞满啦!”
”老三哪,为我,你这辈子不值啊!”
“小婶儿,别说那话,这回我有钱了,咱们都开开心心的,等消停消停,把家安顿安顿,我领你出去逛一圈,让你好好开开眼,看看外边的世界是个啥样子!”
三聋子眼睛里充满着希望。
十五婶儿有些伤感的笑了笑,”净说虎话,领我出去逛一圈,那成啥事儿了!”
”那怕啥的?要怕别人说闲话,明天我就名正言顺的把你娶进门,咱们好好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唉,那不是笑话吗!要能走那步,我能等到今天吗!别说孩子们不愿意,就算他们愿意,我这拖孩带崽的,也不能去给你添罗乱哪!”
“小婶儿!拖孩带崽的怕啥,小来子那不跟我自己孙子一样吗!”
“唉!话是那么说呀,他能让你舒心吗!你就把我忘了吧!这回有钱啦,往后找一个利手利脚,条件好一点的老太太,好好成个家,别再熬苦自己了!”
“小婶儿!我的心里容不下别人了!”
“老三,你就别揪我的心了,这辈子你小婶儿我啥也没落下,你就让我落个清白吧!”
说完,她哭了。”
三聋子回来的消息在屯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添枝加叶,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三聋子回来啦,听说要了大饭啦,你没看造的呢,破衣喽嗖,胡子拉撒,都没人样了!”
”能有人样吗?人家说他在外边蹲了大狱,能活着回来就算不错了!”
”可不,听说他在外边还真就死了一回,在火葬场没排上号,躺了三天三夜,又活过来了,你说他这命有多大!”
”造这样有啥脸回来,要我说呀,还不如死在外边呢!”
”他是舍不了十五老太太呀!”
”正正的!听说回来那天,俩人一见面儿,那是抱头痛哭啊!”
大家伙七嘴八舌,把三聋子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其实对这个话题最敏感的还是周玉鹏两口子。
周玉鹏听说三聋子回来了,这心立刻亮就悬起来了,他倒不是怕三聋子报复,他担心他妈死灰复燃,再续前情,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他媳妇跟他的想法不一样,那是一个有名的厉害精,她一见三聋子穷困潦倒,心想:这一个妈就够我受的了,老了老了,再给我整家一个爹来,到时候谁管哪?三聋子又没儿没女,这不是捡个驴蹬往脚上套吗!为这事儿,她在周玉鹏的耳根子底下没少咯叽,周玉鹏抗不了这枕头风,就一次又一次的跑到十五婶儿那儿”苦口婆心”。
“妈!这回三聋子回来了,你说话办事儿,注意点儿,少管闲事儿!”
”我管啥闲事了?”
”不管闲事儿,那王老大来剜门撬锁,你得罪那人干啥呀?”
”他办那事儿越理,东西院住着,我看见了能不管吗?”
”你是好心,可你这么一整,那三聋子不还得蹬鼻子上脸吗?”
“咋的,你还想打人家呀?”
“打他那是让他长长记性!”
“你还不如打你妈几棒子了!”
“妈!你看你,我打你干啥呀?”
“也让你妈长长记性呗!”
“你瞅你,说的那是啥话呀?我知道你不能那样,这些年你是啥样人我能不知道吗!”
“那你说我是啥样人?”
“正经人呗!
“你可别给我戴高帽!“
“不是戴高帽,年轻的时候都过去了,现在都七老八十了,能那么不要脸面吗!”
十五婶儿一听这话当时就急了,”你个小兔崽子!今天我就不要脸了!”他抄起笤帚疙瘩就打。
周玉鹏抱着脑袋:”妈,你这是干啥呀?说说话咋还急眼了呢?”
”你说那是人话吗?你手拍良心好好想想,没有你三哥,你们能活到现在吗?那时候你们还小,又赶上闹灾荒,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你们除了张嘴要吃的,啥也不能帮我干,家里的活计,你三哥得帮咱们干一半子,冷了,你们往你三哥那屋挤,饿了,你们趴门管你三哥要,你三哥就是有一个饼子都得掰开几半儿分给你们吃,你们忘恩负义呀!”
周玉鹏自觉理屈低声嘟囔着,”他那是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咋了?不行啊?要不差你们,我早跟他那啥了”
十五婶儿话音一落,周玉鹏马上就高骑驴,”对,你没跟他俩那啥就算对了,你要跟他俩一那啥,大伙指定得那啥,大伙要是一那啥,你说我们哥俩那啥不那啥?”
”行了,别说了,你寻思你们这帮玩意儿是好鸟呢?我都够不省心的啦,就别把这乱线往你三哥脚上套了,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这辈子,我就领着我孙子过了!”
”对,对,你这么想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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