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政被吊在马场空地的木架上已经有一个晚上零半天。只有脚掌的部分能着地，最多能支撑五十个心跳，如果借助手臂的力量足够支持一百个心跳，但一晚加上半天可是有几万个心跳。脚掌、手臂、腰背、小腿刚开始还会感觉到疼痛，剧烈的疼痛，撕裂般的疼痛，现在早已麻木。申政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死狗一样被吊在那里。没错，是死狗，身体早已死去毫无知觉，被吊在那里的是灵魂——卑微的灵魂。他情愿死去，晕过去或者睡着也好。但没那么容易，每次当他要睡着或是晕过去的时候，那个满脸横肉的场役总会想办法让他清醒。有时候是一盆脏水，有时候是在他的隐密处针刺，更多时候是一顿拳头。那家伙的黑拳打在他的肚子上，剧烈的疼痛立刻就让知觉回到了身体，每次痛得他都想把肠子吐出来。折腾了八、九个时辰，他连在心里问候对方祖上的力气都没有了。随便吧，活着还是死去，又有什么区别。
申政被赖五带到马场已近一个月。马场里有三十几个马奴在接受训练，有新来的，有训练好的，还有被买家提前预订的。马奴又分为骑奴与车奴。骑奴是供主人骑乘的马奴，一般是大型妓院、商会、浴场内短距离骑乘代步，或者也有富人家买来给小少爷、小姐们做马骑。车奴主要负责驾车。大型车需要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车奴带着特制的驾具相互配合才驶得动，一般都是庆典用的花车、贵族的仪车、商会的礼车，也有在城内运载货物的货车。轻便的独人蓬车或是双人轿车，一个车奴就可以拉起来飞奔。
申政在训练阶段，几乎学习了所有马奴的项目，一个全能的马奴比一个只会单一技能的马奴更值钱。他很配合，至少努力装作很听话的样子。虽然每次被场役的臭屁股骑在身上，或者被他的硬底鞋踩在背上，都让他感到耻辱，都让他血脉偾张，但他尽力装出习惯的样子，顺从地接受着指令。直到昨天下午，赖五带了几个场役出门办事。他利用看管疏忽的间隙，从马场跑了出来。幸好神之岛的通用语和瀛洲大陆一样都是亚夏语，所以他还可以根据路边的指示，和人们的谈话猜测着向城门的方向前行。逃跑计划他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几百次，甚至每一个能想到细节他都做了充足的准备。比如有人盘问起来该如何回答；出了城要弄一件衣服，至少把屁股上该死的奴号遮住；一定要走野路去巨港城，因为驰道上巡逻的士兵很容易就能把他认出来。
申政不敢询问路人，也不敢奔跑，那样他敢肯定他走不出一里路就会被抓回去。如果到了巨港就好办了，他可以到一条去瀛洲大陆的船上干杂役。听山羊号上的商客讲，有的商船会临时雇佣杂役，不给工钱但可以免费把你带到目的地，这样就够了。只要能回到瀛洲大陆就好，即便是讨饭他也能走回日禾村，女儿可能还在黍子地里等她。不，不会的，她不会一直在那里的，她一定会回家去，她认识回去的路。虽然家可能已经不在，但她肯定会找回去。一定还有躲过灾难的村民，他们会照顾他的。他相信以他们家和村民的关系，村民们无论谁看到女儿都不会不管她。他设想了再见到女儿时的情景，他一定会止不住大哭，把积攒的泪水一次都哭出来。但现在不能哭，现在他要装作一个受主人委派，外出办事的奴隶，一定要看上去从容不迫。
然而申政所有的想法在到达城门的时候都破灭了。他还是忽略了一件事情，赤焰王国有大量的奴隶，为了防止奴隶逃跑，奴隶如果需要单独出城必须持有主人的名帖和奴曹司开的路引。他亲眼看到，一个什么都没带的奴隶被城门守卫当场擒住。另外，即便是衣着寒酸的平民也可能会被守卫盘查。申政在城门附近观察了一会，正考虑要不要偷一件像样的衣服冒险去试一下的时候，那个满脸横肉的场奴就带着人追了过来。
日近正午，烈日炙烤着申政的身体，汗水早已流干，剩下的只是干涸。几只苍蝇在他耷拉的脑袋上肆无忌惮地爬来爬去，他无力去动一下。残存的意识让申政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一块被挂在架子上的，干巴巴的，肮脏的，千疮百孔的破布。小腹中那团火焰不知何时又燃烧起来，给人带来丝丝温暖。活下去，艰难的活着也好过死去。老黑奴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呢喃。
“这就是昨天逃跑的马奴？”申政费力地睁开眼睛，赖五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前，皱着眉头发问。
“是的，五爷。”满脸横肉的场奴躬着腰，卑谦地站在赖五身后答道，“您把他买回来时就特意吩咐小的要多注意。虽然他一直表现的很驯服，但这点小伎俩还能瞒得过咱们吗？”
“哼。”赖五重重哼了一声，“瞒不了你，还能让他跑到城门口？”
“那，那，那……可，可能是他运气好吧。”场奴擦擦头上的汗，“五爷放心，这一天一晚我没少让他少吃苦头，顺便也警告一下其它马奴，逃跑就是这个下场。”
“注意分寸，现在马奴正紧缺，把他打死了你负责赔。”
场奴慌忙答道：“五爷，放心。死不了，小的下手有准。您看他的皮肤都没有伤痕，小的怎么也不敢让五爷的财产受损失。”
赖五点点头：“把他放下来吧，让他尽快恢复。这两天有贵客要来，多准备几个马奴让人家挑挑。人家是冲炎山大人的面子来的，咱们可别给大人丢了脸。”
场奴答应一声，连忙将申政放下来，拖到阴凉之处，灌了几口水。申政躺在地上，好一会才感觉知觉慢慢又回到了身体，但疼痛却开始一浪接一浪地袭来。他闭上眼睛抵挡着疼痛，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赖五已经离开了，只有那个满脸横肉的场奴坐在椅子上、翘着脚、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两天后，申政和其它五个马奴被带到场棚前的空地排成一排站好。有两个是和申政一起在巨港城被买下的，一个高大的黑奴，一个长脸的女奴。另外三个，一个是粗壮的白奴，一个满脸刺青的土人奴隶，和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奴隶。
赖五带着三个人朝这边走来。那个满脸横肉的场奴立即上前几步，哈着腰，满脸堆笑地迎接。一行人没有理他径直走到排好的马奴面前。
“蒙自都祭您看，这是已经完成所有训练项目的马奴，骑乘、跨乘、驾辕、拉套样样都行。如果您需要单一技能的马奴，那边还有许多，您先看着。” 赖五恭敬地对一位穿着红色教袍的老人说。
“我只是送奚奴小姐一件礼物，看奚奴小姐喜欢什么样的马奴吧。” 蒙自都祭和赖五说着话，眼睛却看向奚奴。
“我也不知道买哪个合适。”奚奴娇笑一声，转向赖五说，“那就有劳这位总管老爷给介绍一下。”
赖五赶忙道：“小姐您太客气了，您这么客气赖五可当不起。小姐直接叫我赖五就行。”
申政偷眼打量这位叫奚奴的小姐，金黄的头发如波浪般垂到胸前，白皙的皮肤略透着点粉红，一双翡翠色的眼睛似笑非笑，精巧的鼻子如象牙般光洁，微翘的嘴角有种说不出的勾魂，一身紧身低胸束腰白纱裙让原本就火辣的身材显得更加性感诱人。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有风情万种，若是对人轻颦浅笑，那份妩媚足能让人瞬间酥倒。几个雄性马奴都忍不住偷看这位小姐，满脸横肉的场奴从见到奚奴后眼睛就再没移开过。奚奴身后跟着一位穿着短衣的侍女，相貌虽不及她的主人，长得却也丰腴俏丽，白嫩的脸庞上闪动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看上去颇为迷人。
申政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一次被马场带出来售卖。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手臂和脚掌拉伤的肌肉依旧生疼。申政知道他被拉来只是为了凑数，他对这次交易完成不抱任何希望，虽然这位小姐看上去是位不错的主人。
“这个黑奴个子高大，性格温顺，是典型的尼罗格人。这个女奴也不错，别看她个子不高，但力气很大，拉起轿车来都可以飞跑，而且她之前是个佣奴，不外出的时候，她还可以帮您干点其它活。还有这个白奴，他是这里的大力士，他一个人就可以驾得起一辆货车，抵得上三个马奴。这个刺青的奴隶，是边民们从恓惶之地抓来的土人，可能是从部族走失了吧，如果您喜欢异类的马奴可以考虑买他。这个马奴是个瀛洲大陆的战俘，亚夏人，他……他识字，对，您买一个识字的马奴正配得上您的体面。还有这个，您别看他长的丑陋，但绝对忠心，他是个世奴，身上流淌得可都是纯净的奴血。”赖五的口才不亚于巨港城的倪三，申政觉得，在他们口中他们的“货物”只有优点。
奚奴听完赖五的介绍，不置可否。她回头问蒙自都祭：“听起来都不错，您的建议呢?”
“那个黑奴不错，个子高高的看上去很有力气。那个女奴也可以，如果您喜欢小巧一些的，她是个不错的选择。” 蒙自都祭谨慎地建议。
奚奴摇摇头，走到申政跟前：“你识字？”
“是的，小姐。”申政按着训练时的规范，规矩地回答。
“会读书吗？”
“读过几年，小姐。”
“你还会什么？”
“还会种地，小姐。”
“还有吗？”
“没有了，小姐。”
“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病？”
“没有，小姐。”申政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我想是前两天犯错受罚的原因。”
“这个还行，就他吧。” 奚奴看向蒙自都祭，“我想闷的时候可以有人帮我读读书，也好打发时间。”
“如您所愿，小姐。您的眼光不错，这个马奴看上去很诚实。” 蒙自都祭说完，转向赖五：“就这个吧，你看多少钱？”
赖五可能没想到奚奴会看上申政，一时有些措手不及：“这个……您看他其实刚完成训练……身体还没有恢复到最好的状态，不过如果小姐确实喜欢——以您和老爷的交情我应该送给您……”
“赖五别兜圈子，多少钱直说就好。你也是为你家大人做事，我不能为难你。” 蒙自都祭打断他。
“谢谢都祭的体谅，您看他是我一个太阳币卖来的，我还按一个太阳币给您，就当是我孝敬您的一点心意。”赖五赶紧说。
“不用了，你也别白辛苦，我再给你加十个银月币。顺便你再帮我配辆你们这里最好的车，到时候一起算钱给你。”
“那我就多谢都祭啦，还是您老体贴我们这些下人。” 赖五忙深鞠一躬答谢，之后又转向奚奴恭敬地问：“小姐您看您喜欢什么车？我们这里有单人的敞篷车，也有带篷的。轿车的样式更多，不如我带您到前厅去看看。” 赖五带着奚奴一行向前厅走去，一边走一边嘴里给奚奴做着介绍，“轿车最适合高贵的少爷、小姐们乘坐，很轻便，一个马奴就可以驾得动。它的样式也多，有圆顶、拱顶、平项、檐顶。材质呢，上等的有紫檀的，檀香的，瑬金的。还有各种雕花纹饰，有百鸟朝凤、有鸳鸯戏水……”
申政看着他们渐渐走远。他心里感谢上天对他还有一丝眷顾，伺候这位天仙般的小姐，总比被那些恶汉骑乘感觉要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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