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总而言之就是后悔。
从她们离开我的家之后，已经过去了近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我没有一天不是在后悔中度过的。如果时间能够回溯，让我回到那个下午，我一定不会再让好奇支配我的理性。她说得没错，好奇害死猫，我现在正如一只在滚烫的汤锅里挣扎的猫，被炙热折磨得再也没有逃出沸水的余力。
我的日常被一个极其寻常的问题占据：为什么是我？
从早上一觉醒来，洗漱时看见镜子里面色苍白略显消瘦的男人，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抚摸着镜子然后扪心自问，为什么是我？然后出门处理着工作——我找到了一份恰好足以谋生的工作——处理着无论是谁都可以轻松做好的事务，并且得到工资的时候，我拿着钱的手会止不住地颤抖，并且扪心自问，为什么是我？晚上回到家，简单地处理过晚餐，漫无目的地躺在床上等待同样平平无奇的第二天的时候，我仍然会不自觉地思考，为什么是我？
据说他们都是极其优秀的男人，如果活下来的是他们的话，他们绝对不会像我一样成为社会上的一颗可有可无、毫无建树的螺丝。但是活下来的人却是我，年轻护士说过，是我的决定保全了自己而让他们失去了生命，就是这样自私而没有担当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利用三个优秀的男人的牺牲苟活于世？我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杀人犯而已！是我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决定牺牲他们三个人！
我知道这样想很奇怪，但是只要我没有停止思考，脑子里就会浮现那三个男人的剪影。他们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活，而我在他们面前则越来越卑微，越来越可耻。
当我的日常生活被这样的念头纠缠得乱七八糟的时候，我也试着去看过医生。还是那一家医院，两位熟悉的护士带着捉摸不透的微笑同我打招呼。医生告诉我，这是正常的情况，并非什么精神障碍或疾病。我只需要不断放松，放空自己，舒缓自己紧张的情绪就行了。最后，两位熟悉的护士带着一成不变的笑容送我离开了医院。
我试着像医生说的那样放空自己，让自己尽量不再紧张。结果却适得其反。每当我准备放空自己的时候，那个下午年轻护士的声音就会在我的耳畔响起：“我认为你是个成熟的男人，应该有这份担当。……为了你的幸存所付出的代价，是三个极为优秀的男人的生命。”这时我就会猛地被拉回现实，并且变本加厉地痛斥自己的懦弱。
结果就是，我这只落入沸水的猫，终于禁不住痛苦的折磨，主动选择了死亡——直到最后，我仍然是个没有担当的懦夫。
说到死亡，那并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尤其是在这三个月里，我更是明白，死亡大概是我唯一拥有的权力。因为同伴们的牺牲，我并没有享受生命的权力。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和警告自己，我必需要替优秀的同伴们实现本该由他们亲自实现的价值。就这样，我又失去了选择生活的权力。然而我最终也没能活成一个优秀的人，擅自自私地牺牲他们，又擅自让他们的牺牲白费。这就是我，本该在三个月前代替我的某个优秀的同伴死去的人渣。
我看着窗口猎猎抖动着的窗帘，心想：“如果我的死能够让什么人感到欣慰就好了。”我心里出现的是素未谋面的同伴们的家属，他们一定为优秀的家人的牺牲感到了愤怒，更何况唯一的幸存者还是一个像我这样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需要别人提醒的、毫无自觉的废物。我哪里有资格占用他们宝贵的资源，跟他们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一阵风涌进我的房间，带走了什么。
“都怪这阵风来得太突然了。”说完我就发现，直到这时候我都还是这样毫无担当。
我已经闭上双眼准备拥抱死亡，但是一阵美妙的乐声陡然在我的脑海中响起。我脑海中那个类似温泉眼的结构忽然又喷薄出一些零碎的印象，我在什么地方听过这段音乐。
那里一片漆黑，黑到甚至不能通过面部肌肉的运动判断双眼的睁合状态。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听到了这段美妙的音乐。伴随着音乐扑向我的，还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仿佛有人撕开了我的喉管，并且往里面灌沙。这种莫名其妙的比拟，却给我带来了真切得可怕的代入感。能对这种说法感同身受，果然是我不正常。
终于头部传来了剧烈的疼痛。说不出此时到底有什么感想，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是终于感受到了解脱。
“年轻人，老身没想到我们所有的回忆都没能让你犹豫片刻。”
“同龄的朋友，难道我的身侧竟然让你感受到了绝望？”
“你这个懦夫！我才正想跟你见面，你却为什么不再多等我一天时间？！”
三个不同年龄段的女性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们依次说着令我摸不着头脑的话。忽然那个年长而衰老的女性露出慈祥的眼神，微微笑着离开了另外两位女性的身旁。她缓缓地朝我走来，身周围绕着神圣的光辉。这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只觉得十分温暖、亲切，仿佛投入了一个看着我长大的长者的怀中，而这光正是她留给我的离别赠言。随后她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直至完全消失。而另外两个女人则是在她消失之后也随之隐没了身形。
“像你这样一无是处的人，还是去找片花圃把自己埋了，给花做养料吧！”
突然，一个中年男人粗犷狂野的声音在我身前响起，我被惊得睁开了眼。恍惚间，我只看见一张宽厚的手掌一闪而过，而后便感觉是被一块巨石砸到了胸口，痛苦地倒在地上，向后翻滚了几周才停止。一抹温热从发间淌下，原来我竟然已经头破血流了。
我痛苦地挺直身子，错愕地看着周围。只见一个金色卷发的男人轻蔑地看着我，他恶狠狠的眼神与其说是对我的警告，不如说只是不加掩饰的厌恶。虽然我完全没有从突如其来的转折中回过神来，也从来不记得我曾在几时招惹过这号人物，但是说到底我不过是个连救命的同伴都能淡然忘记的人渣罢了，有人这样厌恶我一定是我曾经得罪过他吧。
“温盖宁！你这该死的混蛋！我得用我的拳头试试你是不是真的有盯着我的胆量！”他突然又生气了，而我则是茫然四顾，想知道他口中的盖宁到底是谁。
很快我就知道了。
我很想说他偷袭我，但是他的的确确是光明正大地走到了我面前，我从头到尾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拳头的轨迹，最后我几乎是横着身子飞了出去，嘴里突兀地出现了两块硬物，我稍微动了动舌头，就明白了那是我的大门牙。
“等等！等等！住手！”我齿间漏风，却丝毫也不敢迟缓，慌忙解释道：“我不是温盖宁！你认错人了！”匆忙之间嘴里的两颗牙齿被我咽了下去。
金色卷发的男人嗤笑道：“胆小鬼！你竟然要舍弃你引以为傲的名字了吗？今天的你比以往更让我感到火大！”他捏了捏拳头，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你最好做好满地找牙的准备！”
看着他的眼神我知道他没有开玩笑，他一定是真的想要拆下我满嘴的牙齿。顾不得太多，我翻身站起来之后忍着浑身散架般的疼痛开始狂奔，往人多的地方挤，或者往黑漆漆的巷子里钻，一路上我听到了许多人的调笑。
“看哪！温盖宁真是太灵活了，我家那只上蹿下跳的该死的大耗子都比不过他！”
“嘿！温盖宁！再快点，你就快被追上了！我可不想看到你像只蟑螂一样死在我的眼前，你知道，这会污染我家附近的环境！”
“我赌一块大麦面包，我们将会有一个月见不到我们亲爱的温盖宁。哦，这么一想真是太寂寞了，这一个月我该去哪里找乐子？”
不断地跑，不敢回头。精疲力竭，气喘如牛。我终于还是一头栽倒在地上，腿部的肌肉抽搐着，眼前灰蒙蒙的一片，长大的嘴巴本能地呼吸着空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往我的嘴里放了一块松软的食物，我下意识地咀嚼着。对方又往我的嘴里倒了几滴水，我渐渐地有了睁开眼睛的力气。
出现在我视线里的是一张线条柔和的侧脸，一张漆黑的斗篷将她的身子完美地遮掩住。看来是一位年轻而善良的姑娘救了我。我想起了之前出现过的三个女人里最年轻的那个，但是并不是她。虽然她把脸罩在面纱后，但是乖僻的语气神态绝对不可能与眼前这位神色柔和的姑娘联系到一起。事实上她们两个并没有什么不同，说到底都是与我素不相识的人。
看到我睁开眼睛，年轻的姑娘明显被吓了一跳，她慌张的眼神一时间仿佛无处安放般开始四处飘动，我痴迷地盯着她的眼睛，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于是匆忙地跑开，我躺在地上扭着头盯着她离开的背影，很快她就消失在了巷子尽头的拐角。
好美的眼睛！她的眼睛就像蔷薇一样美丽。不，她眼里根本就盛开着蔷薇！我由衷地赞叹着少女美丽的眼睛，心想是怎样幸运的人，才能得到上天如此的恩宠，生出一双这样动人的眼睛。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为什么是蔷薇？ 我本该用桃花、牡丹之类的花赞美她的双眼，但是自然而然联想到的却是蔷薇。就仿佛……我真的在她的眼里看到了蔷薇。
“……怎么可能。”
我很快就否认了自己离奇的想法，开始正视自己的处境。我想起那个莫名其妙揍了我一顿的人，惊恐中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清自己的处境。我缓缓地坐起身子，随着肌肉的运动，一阵阵剧痛让我倒吸了几口凉气。好不容易适应了疼痛之后，我开始扫视四周。
最先注意到的，是我身边摆放着的一块发霉的面包，只有指甲盖大小，就放在我的手边，我稍微活动手指就发现了它。面包周围有撕过的痕迹，我突然明白这就是刚才的少女喂给我的食物。我的胃里一时间开始翻腾，不过很快就有其他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有三个奇怪的人正朝我走过来。说他们奇怪，是因为他们的皮肤异常地黑，如果仅仅是黑当然说不上奇怪，更奇怪的是他们怎么看都与坐在地上的我一般高，甚至可能比坐着的我还要矮上半截。他们的外在轮廓与常人无异，并且也能像常人一样交流。
“爸爸说有人看见那个奇怪的斗篷女出现在这附近。这一次我一定要抓住她！”
“没错，我一定要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个邪恶的女人！”
“不过我听说之前有好几个教训过她的人都离奇失踪了，我们不会也……”
“你这个胆小鬼！放心吧，那些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欺辱她，我爸爸说是可恨的圣锤队偷偷地离开橡树之心，把他们带走了。我们只要小心一点，不被发现，不会出事的！”
三个黑矮人边走边聊，而我则是坐在原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近。终于我跟他们对上了眼神。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们远比我远远看时更加狰狞，与人类的长相泾渭分明，绝不只是身高或者肤色的区别而已。
“哦，看哪！是一个有着橄榄色皮肤的人类！”
“还真是！我爸爸明明告诉过我德里城只有令人恶心的白色的猴子！”
“嘿！朋友，你一定很乐意陪我们玩耍吧？”
看着他们露出了危险的眼神，我的身子本能地变得僵硬。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他们狰狞的嘴脸让我如坐针毡。我想逃跑，没有一丝余力的残破身子却不允许我站起来，更别说奔逃了。
很轻易我就认命了。就算莫名其妙地几次三番幸存下来，果然，像我这样的废物终究还是得不到上天的宽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