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古纪褚见过风帅。封将军。霍将军。钟将军。”
古纪褚一一向四人微微躬身行礼。
“你可算来了,钟将军才言了当年济海一战,不曾想那启猛竟如此了得。”
霍阭见古纪褚到了,一把将他拉过来:
“来来来,与我说说,为何钟将军答不了我?”
霍阭究竟是年轻人,又是贵家子弟,年轻时随江宁大才子齐旭身边修学,也是得传齐旭那一身风骨及爽朗性子。
联军中这些将军如封迒戚那是威震四方老成之人,燕信却是凶名赫赫,风帅又地位太高,他亦一直视若师长,唯一的直性子彭烨却去了关上,这好不容易来个正值英年的钟羽,人倒是不错,有能力也好相处,只是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甚是无趣。
其他诸如都尉之流军阶却差的太远不好相处,唯有这身份特殊的第一都尉古纪褚,虽年纪上大出他一截,私下里却是直率风趣之人,平日里最是与其处的热络。
“这启猛经五年前一战确已掌一营之众,只是往后四年一直再未有升迁。”
古纪褚见众人对这个启猛如此感兴趣,心知多半是被今日与田煜津一战牵引所致。
“噫?这又是为何,他兄弟二人不和?”
霍阭听古纪褚这么一说更是疑惑了。
“非也,启舒是爱极也宠极了这个弟弟,所以呢,济海一战后就调了启猛去西面戍边。”
“笑话,庐陵西面乃我江宁,这边境有何可戍?似启猛这等骁将就应虎步沙场建功立业,如此安排岂非牛鼎烹鸡?”
霍阭也是被古纪褚吊起了兴趣。
“所以啊,启猛自那之后一直都只是官居都尉。诸位将军又可知启猛是因何做了都尉的?”
“济海一战,可晋将军,区区都尉何足道。”
这回连封迒戚都开口了。
“济海?我庐陵史载:鲛蛮寇境,海口诸军逆逼济海,大将军璩领军平。仅此而已,启猛何来首功?”
众人闻言只是面面相觑,却也明白,既然庐陵要将鬼将一事隐瞒,那史官自是不会对其有所记载,寥寥数笔一带而过也是正常,再将亡者谎为海口港叛军,这样一来正可掩盖鬼军一事。只是将海口港一众牺牲将士污为叛逆却是令人心寒。
在座众人中钟羽听到这却是痛苦的合上了双眼。
“启舒最是疼爱这个弟弟,只是启猛抗令出战,以身犯险,更是当众斩杀了他举荐的监军,以下谋上,此乃重罪,启舒为之怒极,却也明白要阻止启猛犯险便要让他远离危险。再者,启猛违逆兄长,轻身涉险,却是不可不惩,便就着鬼将一事不可泄露,在史册和军载中皆抹去济海一役,这样在庐陵内外看来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仅有海口港鲛人一战。启猛虽升了都尉,可并非因济海一战:军候猛,擅领兵,勇无双,少有将才,擢为都尉。”
古纪褚缓缓道出这一战之后庐陵朝堂处置,却是悠闲的端起一旁茶汤饮了口,便仿若他不是庐陵人一般。
“照你此说,史册没有,军载也没有,海口八千英灵却是污为叛军,那些战死的将士,还有那五千先登又算什么?”
霍阭身为一名军人,听古纪褚这么一说只觉得胸中一口气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双手也因这股憋屈死死攥住。
“力战鲛寇,海遇意外。”
钟羽痛苦而言。
“什么?”
霍阭惊的一拍桌面而起:
“这么说他们为之舍命的国家便如此弃了他们?那先登众人豁出性命拼来的战果就这么一笔划过?”
虽已知必不会是什么好结局,但听得钟羽如此一说霍阭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正是。”
时隔五年再提及此事钟羽还是觉得自己心痛的无法呼吸。
“也不尽然,那些先登可是应大将军号召赴死,朝廷会依许诺给予他们家人应有的抚恤,毕竟他们是为国献身。其它将士的‘意外’嘛,按惯例朝廷会遣专员褒扬其亲眷,并由官府出面操办安葬事宜。至于三百生还者还是有赏赐的,不是还有从士卒升到军候的吗,只是余生怕是就要在济海峡用心欣赏涨海壮伟了。”
古纪褚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边纠正钟羽一边把玩着手中茶汤。
其时,济南军制有别于它,军中士卒是应招募入伍,朝廷给予他们应有的衣食与战具武备,亦会给予军俸,若战而有功便按功行赏封赐;倘不幸阵亡,朝廷会有官员对其家属抚慰褒奖,并责成所属县首出面置办丧葬以示荣光,至于抚恤虽有些许,却也只能算是聊胜于无。仅有在对关外庇族极其爪牙等外族作战中各国循惯例对战亡者家属皆会给予丰厚抚恤,以激励子民克服恐惧进而英勇作战。
而如今,庐陵朝廷却要掩盖鬼将来袭的事实,便也不会公布这些将士的真实死因,他们用性命抗击外敌守护了家国,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这对所有拼尽全力抗击关外来敌的军人们来说皆是莫大悲哀与耻辱。
“哼!”
封迒戚显是心中拗怒。
“唉——”
风淳也是悲叹有加。
“据闻,海族撤退之前在海峡东面拖住了鲛人和那鬼将月余之久,期间数次派出信使,只是前往海口港和流波港的信使皆被鲛人截了。另一路绕开港口往济海城的倒是运气不错,连性命都险些跑丢了,却因鲛人战士大都不备钱财,结果连那济海城都没能进得去,这济海郡守可是好收成啊。”
古纪褚末了还不忘讥讽一下这济海郡守启厘,那也是启舒的族人。
古纪褚身边的霍阭脸色已是铁青,一语不发。
“古都尉,够了,不要说了!”
钟羽再也受不住这种撕心悲痛,虎目竟是落下泪来,经不住向古纪褚求饶。
“这便受不住了?也罢,那便说说启猛。这小子倒是硬气,济海一战后被启舒调了去戍边,一戍便是四年,其间从未返过庐阳,连启舒出使江宁时,他也是避而不见。直到一年前”说到这,古纪褚大有深意的看了看钟羽“一年前启舒却调回启猛,并因多年戍边有功晋为建义中郎将,如今也算是个将军了。”
其实古纪褚这话是说给钟羽听的。
两年前钟璩从大将军位上下来,以长信候任了太尉,算是卸了甲,军中之事由长子接过,钟羽也升了征南将军,不仅接过了钟璩衣钵,在钟氏宗族中也开始参与主事。只是他本就不屑于启舒等弄权宠臣,又因济海一战启舒主办的处置方式极是厌恨这位福陵侯,可悲的是钟璩偏偏又是坚定的选择了启舒,这让钟羽陷入了天人交战,经历了一年多的身心俱疲。而启舒也正是在这时将启猛调回,并开始着力提拔启猛。
钟羽与启舒的矛盾愈加激化,一位是庐陵军方新生代领军人,一位是庐陵王阳庆的宠臣,亦是庐陵权臣,两人的争端令得庐陵朝堂人人自危。最终钟璩收回了钟羽在宗族中的主事权并交由次子钟翎,又建议儿子调任龙炎关以缓和与启舒之间矛盾。
钟羽一来在庐陵昏暗朝权斗争中身心俱疲,再来济海一战见识了庇族的厉害后心中亦是对龙炎关联军颇多向往,最终接受了父亲建议。
而那边启舒的宝贝弟弟也是执拗的很,对启舒的安排很是排斥,也执意要去龙炎关,启舒不允他就在庐阳日日惹是生非,最后闹得庐阳那些权贵没有一个不躲着他启家兄弟。启舒每日里都要四处为这个宝贝弟弟善后,也是焦头烂额。于是去岁,钟羽以安夷将军领庐陵驻龙炎关守军,启猛只能以中郎将行都尉职,两人又一次以上下级出征同一战场。
钟羽才拭去眼角的泪,一抬头见古纪褚直勾勾的瞅着自己,又听他这么一说自是明白他暗指的什么,只不明白古纪褚此言何意。
“都尉!钟将军于五年前一役已然痛心之极,都尉未历其役,亦将兵之人,于庐陵军中多有昔日属信,又久于联军职守之功兼有望信,倘返故国,封将挂帅也。何以都尉之言,轻惬闲意,岂无关于己乎?权且一句,都尉岂庐陵人否?军之忠荣又何在?”
霍阭实在有些忍不住,身为一位军中统领,在谈及刚才那些事时,他即便身为一介局外人,亦是痛心不已,其它诸位将军或沉痛,或悲愤。可古纪褚身为庐陵军人,在谈及这些事时却显得如此闲快,便似饭后闲聊谈资,这让他本就沉痛的心更加憋屈,一激愤之下就冲着古纪褚倾泻而出,就连称呼也一改之前的亲切只唤他做都尉,话里话外都是愤慨诘责。也就是平素里与古纪褚相交甚深,换做是他人霍阭也绝无可能说出此等话语。
其它几人听得霍阭这一番话也是惊诧不已,没想到一向文质多思的霍阭会说出如此重的话来,而且是对这威望极重的古纪褚。
“是啊,庐陵!古某人只区区一介都尉,于庐陵而言,微不足道。在这龙炎关,虽也只一都尉,却肩负着天下安危。于此,庐陵国事自是无可插言,本也不应多言。只是钟将军为何来此,且自问否?又自回否?”
古纪褚反倒一脸平静,只是站起身来缓缓行至厅口。
听古纪褚如此一说霍阭忽然想起风帅曾与他说过些庐陵朝事,自然少不了这个将门虎子的钟羽。钟羽原本是庐陵青年一代中出类拔萃的将才,其父又是军中第一人,未来自是庐陵军方举足轻重的代表。
可如今却是自降军阶放逐来这龙炎关,可见他内心是何等矛盾苦楚,风帅也暗自为其惋惜。
想到此似乎有些明白古纪褚这一番表现所为何。
“我古纪褚生在庐陵,长嘛,自也是在庐陵。然延至今日,大半光阴皆在这龙关,可想见的将来,恐也要留在这龙关。”
古纪褚背负双手痴痴望着远处巍峨的天狼山脉:
“我古家自打来了龙关,便从无一人全身而退,想来古某也无幸免。”
众人没想到古纪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确如他所言,古家自他以上历代男丁大多都亡在了龙炎关,至古纪褚这一代人丁凋零,同辈之中就只剩他一人。
如今他来龙炎关也二十余载了,一生最好的时光全都留在了这里,并且至今也未有要卸甲联军的打算。正如他自己所言,在他可预见的余生怕是都要留在这龙炎关了,并且早就有了殒身的觉悟。
想到这,在座的几位将军也不禁对这位第一都尉肃然起敬。
霍阭突然意识到,古纪褚抛开是自己的挚友外,他也是这龙炎关宿将,平日里不仅带给他不少欢乐,更是教会他不少为人为将之道,以其的能力与资历,若是回到庐陵,又或是去到任何一国都将是军中举足轻重的上将。
可古纪褚却放弃了这一切,数十年如一日的苦守在这龙炎关,并决心要将余生也尽数都留在这了。
霍阭觉得自己还是太冲动太年轻了,怎么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急忙站起身来想要弥补一下自己的冲动,却是被一只大手摁住,却不知何时,风淳已立于身侧。
“所以霍将军问我到底是不是庐陵人,我想我也说不清了。”
古纪褚这时转过身来看着霍阭缓缓而道,只是目光随后又转向了钟羽:
“不过我能确定的是:吾为所愿,幸尔,然也。”
钟羽只觉有什么突然间在自己脑海中闪过:“吾为所愿……然也……”
古纪褚的话语不断在他脑海中回响,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古纪褚为何数十年如一日的将功名利禄抛诸脑后而守在这龙炎关,为什么愿意将一生将一切都留在这龙炎关。
钟羽忽的心中一轻,自己如何为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随真心而为了,尽全力而为了,而这一切所为都是正确的那便足够了,至于结果如何又何必过多在意,因为很多时候结果不是自己所能掌控,就如同古纪褚为镇守龙炎关付出了一生一切,而他这一生能守卫龙炎关至何时,龙炎关又能屹立至何时,这些虽然很重要,却并非他古纪褚所能掌控,他古纪褚已为之倾尽了全部,自然也就死而无憾了。
如今钟羽来到这龙炎关虽有一半是出于无奈,原意也只能算是一种逃避,一种自我流逐,可难道他就一直这么逃避下去?放逐下去?既然朝中之事已无能为力,既然父亲如此坚定要与启舒清浊同流,那自己如今来到这真的就只为了逃避?庐陵一国之安危,亚兰众生之安危,孰轻孰重?既如此,为亚兰镇守这龙炎关可出于真心,可是所愿?
终于,钟羽开始明白父亲为何要他来龙炎关。
热泪倾淌,困扰了钟羽这么多年的心病,折磨了他这么多年的内心枷锁终是松开了。
“子御高义,钦佩!”
风淳轻轻拍了拍霍阭以示无妨。
而钟羽和封迒戚不约而同的起身,深深向古纪褚一躬身,那边霍阭见此也只有抱拳一揖到底。
“古纪褚在此亦谢过诸位将军,谢诸位不远千里共御外敌。”
古纪褚也不避让就此受他们一拜之后也是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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