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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凌I一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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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踪初现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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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节

    卢景修正疑惑间,却见济海城方向一队千余人的骑士策马而来,那队骑士所过之处白幡青旗尽数被放倒,取而代之的皆是蓝幡绛旗。

    骑士不仅强制将退兵令旗更换为了进军令旗,更是将所到处之军尽数驱赶转身反冲战场而来。

    他完全不记得眼下的济南军中何曾还有这样一支骑军。

    待得那队骑士渐行渐近时,卢景修终于看清了,哪里是什么别的骑军,领头之人正是钟羽,还是他所率那支三千人的骑军,只是全都卸下了具装、重甲,清一色的轻质皮甲及长刀,连一杆骑矛、一张弓弩都未带,眼下这千人队伍怕是所有能站的起身的马匹都被强自拉了上来。

    就在这时,远处城头的鼓声一顿,响彻天地的战鼓却是随之渐止。

    只数息的功夫,鼓声消逝,可城头那面巨鼓却再一次被敲响,比之先前急迫的进军鼓更重更缓,“咚咚咚”之声竟似附着了熊熊燃烧的战意般震动着卢景修的双耳,直入心底。

    卢景修认得这声音,多少年前他也曾在这擂声鼓舞下奋力拼杀,是的,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声音,更不会忘记那段岁月,那段追随大将军征战沙场的岁月,每每战罢,大将军都会亲自擂响这曲鼓乐。

    炽热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济海城头,果然,城头那面竖立的巨大战鼓之下,一点银光在炎阳中正自闪烁,那是庐陵大将军的亮银甲,此刻以鼓声振奋全军的人正是他庐陵军魂钟璩。

    片刻间,济海城上下,上百面牛皮大鼓紧随大将军的鼓点一同响起。

    “咚——啪——”

    “咚咚——啪——”

    “咚咚咚——啪——”

    厚重的鼓声却是和着鼓帮被敲击的脆响缓缓交相而起,只是鼓点缓慢而沉重,每一个节拍的响起都让众人的心愈加坚定。

    城下掉转阵列的众军也在这鼓声中站住了脚步,每个人都握紧了手中武器,静静聆听着这沉重而简洁的鼓乐。

    “咚咚咚咚咚……啪啪啪!”

    “啪——咚——”

    “啪——咚咚——”

    “啪——咚咚咚——”

    只数息后,“呜——呜——”的号声夹杂着一阵密集的鼓声,帮响与鼓声却是交换了节奏反复响起,由慢而紧,又自疾渐缓,夹着这众鼓手那“归兮——安兮”吟唱声的鼓乐沉重而凄怆,越来越多的战鼓随着这鼓乐缓缓擂动,无数张牛皮在鼓槌的敲击下震动着满地黄沙,亦摇曳着漫天烽火,齐整而又节奏分明的声浪一阵阵传扬开去。

    悲壮雄浑的鼓乐声在大地上回响,正是庐陵军中所奏“祭鼓”——祭壮烈,慰英魂!

    卢景修闭上了双眼,倾耳聆听着这曲鼓乐,仿佛身边的喊杀声在那一刻都已消散不见,充斥耳中的只有大将军这曲祭鼓乐响。

    雄浑的鼓乐一次又一次驱动着心深处的悸动,卢景修似又回到了多年前,多少次,他就是这么与身边劫后余生的同袍们一面在大将军的祭鼓中缅怀逝去的战友,一面又在这乐章鼓舞中踏上再一场厮杀。

    只是在眼下这支祭鼓乐章中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夕阳的火红与热血的澎湃,他更看见了多年前阵亡的战友,只是他们的容颜早已淡去,笑容不再,温情不存,留给他的只有一道背影,一道渐行渐远,模糊不清的苍凉背影。

    在这支祭鼓乐章中卢景修感受到的除了悲怆外,更是满含诀别与死寂。

    卢景修心中一惊:这是……这是……

    “这是……诀别!?”

    不止卢景修,这一刻听闻此乐的人,城中督促守军的秦阑,城外策马勒军的钟羽,亦是心中一惊。

    “我明白,我明白了!大将军,景修明白了!”

    卢景修睁开了眼,望着济海的双目中却是噙满了泪水,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定是前方战况有变,此刻正值济州亦是庐陵存亡之时,钟璩在此时奏响这曲祭鼓——不惜一切孤注一战,璩就此别过!

    不过只半盏茶的功夫,鼓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阵混浊高亢的巨大鸣声响起,那是济海城头海族因庐陵王阳庆亲善海族之政,特贡献的巨大海兽骨牙所制号角,每当这些号角响起必然是在极其盛大祀祭礼仪之中,此刻却是为祭鼓的终曲而响。可号音已过三息仍未停歇,更是一声又一声逐一响起,直至八枚巨大的海兽号角声汇聚齐音,那是通告全军的示令音。

    绵长低沉的号声响彻了整个战场,济南众将都清楚听见了这号声,也都明白接下来便是大将军的军令——唯此令而行。

    卢景修转过身去,双手将战刀平举在面前,静静的等待着钟璩的命令。

    果然,号角声一止,鼓声便再次响起,却已不再是祭鼓,那是真真正正的进军鼓。

    “士兵们!可曾记得尔等何人?”

    卢景修一甩刀割断缚带,将身上残破甲胄尽数抛下。

    众人见卢景修突然卸下甲胄高声发问,却是有些愣然。

    “第一天来到济南?告诉我,我们是谁?”

    卢景修再一次高声嘶嚷,此番却已是厉声质问。

    “济南军!”

    “济南军!”

    ……

    “济南军尚在,济州大地岂容逞凶?今日,卢景修立誓,此战与尔斩尽眼前之敌,除死而已!济南军可愿随我杀敌?!”

    “杀!”

    “杀!”

    ……

    “沸血以昂,誓死不归!”

    此刻正是决胜之际,大将军更是不顾身份亲擂战鼓来激励全军,卢景修更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惜以自己生死来激励全军向战。

    “誓死不归!”

    “誓死不归!”

    ……

    不胜不归,不死不归。

    既是对自己亦是对敌人立誓。

    凡踏上亚兰之敌,除死不归。

    这是济南军誓言,亦是诅咒,对自己更是对敌人。

    “济南军!杀!!!”

    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感觉,这一刻,似浑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卢景修咆哮着不顾一切的扑向面前之敌。

    “杀!”“杀!”“杀!”……

    三军统将如此舍生忘死,济南军战意亦随之再次沸腾,上万人嘶吼着追随在将军身后对眼前敌人也是对自己心深处的恐惧发起了又一次冲击,更坚决、更疯狂的冲击。

    济海城上,钟璩的退军命令刚传达下去,心中已若死灰般寂灭,他似已看到了济州大地上血流成河,哀嚎遍野。此刻他连悲伤的心力都已无分毫,只是呆呆望着那一小撮渐渐被蚕食、缩小的死士军团。

    远处那队深陷重围的先登军,眼下怕是连两千人都不足了,主将阵亡,破围无望之下,士气应是已跌入谷底。此刻没有溃散,也许是因身处重围之中,退无可退,战斗已经成为他们仅余的念头,也是他们生命中唯一所剩。

    钟璩心中隐隐有些作痛,是他将这五千人派了出去,是他将这些忠诚勇士推向魔鬼怀中,他要对高勇等五千先登死士的阵亡负责,更要对此刻济南军阵亡的上万将士负责。

    一生征战,胜过,也败过,这大将军的地位更是皑皑白骨堆砌而来,胜负于他而言或真就不过是兵家常事。能活到今日,钟璩一直都认为他这条命不过是无数将士们用自己的牺牲借给他钟璩的,既然活着,就必须要对将士们的信任负责,为此,即便败的再惨,伤的再重,钟璩从不曾放弃过,也从无像今日这般绝望过。

    面对着眼前这支由魔鬼率领的亡者之军,钟璩打从心底里感到冰寒彻骨,可他却不得不将济南军将士们派去与这样的敌人交战。

    对济南军而言死亡是凄苦的毒药,它不断消耗着济南军的鲜活生命,更一点点消磨他们的意志;对那支亡者之军而言,死亡却是最甜美的珍馐,它贪婪攫取着眼前的生命,又将它们化作最美味的养分供养着这支愤怒而残暴的军队,并藉此不断将这恐惧堆积在济南军将士们心底,一点,一点……直至汇聚成一道幽暗无尽的深渊,所有人的希望,所有人的生命都将被这深渊吞噬。

    不余分毫……

    远方有些躁动的敌军核心,那是敌将所在,是魔鬼的领地,亦是此战关键之处。

    如此看来,它们是要追击了。

    对此,钟璩并不意外,敌退我进,敌溃我迫,换做他也会这么做。

    不过他济南军就算无法突破取胜,要退还是做得到的,济海城和济南军那么多大型军械,攻不足用,守则无碍,它们若要衔尾追击,那就先尝尝石雨的滋味好了。

    “嗯!?”

    令人不解的是对面行动却并未如他所料,非但没有全军压进追击,那犬牙交错的战线上敌人竟有主动放弃追击之势,正缓缓从胶着中松开来。

    疑惑之下钟璩又将目光望向对面后阵,却是在尽数向中间围拢,那些原本重重包围着先登军的亡者不知为何放弃了围困,转而尽数向自己的首领身边集结,拱卫着敌酋的鲛人内圈正从亡者中脱出向后而去。

    见此,钟璩愈加疑惑了,敌人何以放弃大好的追击机会却是向后退去?可若是要撤,为何只有那鬼将和鲛人在撤,身边亡者非但不撤,反向前压?难道前面有什么极大的威胁让它们心生畏惧?可前面除了那队生望已绝的先登军并无其它任何威胁啊。

    那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钟璩定睛向那队死士处望去,这仔细一看之下却是惊异不已。

    原来那队先登军虽然仍旧在被快速蚕食,可也在快速推进,那些从先登军身边撤围的亡者正在飞速的填补着先登军面前的空缺,它们在拼尽全力阻拦着先登军。这些亡者身后,鲛人与鬼将正在脱离大军向后退去,只不过亡者乃是死物,鲛人又蠢笨,这突然的变化令得它们都不知所措,相互拥堵,在鲛人环侍之下只能艰难向后方挪动,即便如此,那队先登军仍在不断拉近双方之间的距离。

    “击鼓!令全军压上!”

    钟璩震惊之下却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将城上正被挥舞着的白幡青旗夺下,并大呼击鼓进军。

    “让你传令,全军压上!贻误战机,砍了你!!!”

    一转头却见旗官还未从之前突如其来的进军令中缓过神来,仍是面带惊愕的看着自己不知所处,钟璩不由得心中焦急,怒吼着将其扯至面前。

    被钟璩如此一吼,那旗官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反身取过蓝幡绛旗死命挥舞起来,城头的战鼓声亦随之响起。

    可退兵令已下,各军正调头缓缓回撤,铜钲的金鸣声还在城下处处回响,却是没人注意到城头的白幡青旗此刻已经被换成了进军旗,即便有人听到了这进军鼓,也只是被这前后脚到来的退军与进军命令所困惑,只是呆呆望着城头茫然不知所措。

    其实不仅仅是疑惑,济南军巨大的伤亡,亡者的可怖战力,这些都已让济南军人人惊惧,方才那支血红信箭更是彻底粉碎了他们心中仅存的希望,眼下没有人愿意再上前与敌交战,若非多年苦训养成了令行禁止的习惯,他们早已溃不成军。

    因此,在退军令下,所有人都长吁了口气,退入济海借坚城以守成了他们唯一的寄望。

    退军钲声还未散去,城头鼓声却又再次响起,所有人都不知所以,打从心底他们更愿意选择执行前令退入济海城,至少多活一天是一天。

    “传令钟羽,骑军出列,随鼓声而进,勒城下各军尽速阻截,绝不可放敌回退,迟疑不从者,斩!”

    虽不知道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钟璩知道,眼下是此战最后的机会,为此济南军必须不惜一切,哪怕倾尽全部力量,也要为那队死士争取时间,万不能让敌方大军退回去救援,否则就真的一切都完了。

    心知此刻济南军定会陷入困惑之中,战机转瞬即逝,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军令传达下去,让全军再上战场,尤其是卢景修那边,绝不能迟疑,一旦被脱离就一切就都晚了。钟璩连忙传令让城下正休整的骑军出击,并由骑军将全军进击的军令传递下去,万不能因一时的困惑而错失了战机。

    耳闻钲声响起,钟羽心知大势已去,接下来就是全军收缩,济海城守卫战将是接下来最重要的战事,或许这就是他父子最后一战,也是庐陵背水一战。

    钟羽将马鞍重又上回到马背上,提起了沉重的马槊,他知道,要进城了。

    可钟羽并未等到进城的旗令,等来的却是进军的战鼓声。

    尚在疑惑间,城头的退兵令旗不知何时却换成了进军令旗,父亲那面象征大将军威仪的旟旗也再一次被树立起来。

    “父亲难道要进军?”

    钟羽正迟疑间,一骑自城内疾驰而来:“武卫中郎将听令!全军进击!中郎将执此令,整顿城下全数军列,随鼓声而进。但有迟疑不从者,斩!”

    说罢,传令兵将一面令牌交与钟羽。

    令牌纯铜打造,正面铸有一大大的赤色“令”字,背面铸有烫金“大将军”三字,下刻“执国戟,负国胄,以承王命,典境御敌”,落笔处却是“庐陵王·庆”。正是庐陵王阳庆赐予钟璩的大将军令牌,凭此令牌除了统领济南全军外,亦可统领济、涂两州各处郡兵与驻军,等若将两州一应军权尽握在手,是为庐陵军魂象征。

    看着儿子纵马而去,钟璩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可一抬头便瞥见远处对面的敌人退却之迹更重,心中不禁又是一紧,济南军虽未随钲声而退,却也未闻鼓声而进,只是将将站住了阵脚。

    见此情形,心知定是卢景修也在迟疑,虽理解卢景修的处境,可眼下的战况却丝毫容不得耽搁。

    钟璩缓步向城头那座巨大的战鼓而去,很多年了,也许有十年了,自从做了这济南大统领便再未为将士们击鼓过,现在的济南军中还有几人记得他的鼓声,但至少卢景修不会忘却。

    “叔礼,你可听好了,莫要让我失望。”

    钟璩心中默默念到。

    “啪!”“啪!”“啪!”

    接过捧上的鼓槌,钟璩未有丝毫犹豫,一阵急速的快鼓之后鼓声一顿,双槌在鼓帮上缓缓三击,那是祭鼓的起乐。

    “咚——啪!”

    “咚——啪!”

    ……

    钟璩仅仅只是重复着这一个节拍,他在告知,他在等。

    在他心中这一曲祭鼓是为高勇与五千死士,为常鞠及八千海口将士,为那些在济州大地上抛洒热血的英烈,更为卢景修等即将为此役舍生一战的济南众将士。

    自济海峡与海族的战斗始,至常鞠的遭遇战,海口港的覆灭,对方无不先人一步,将庐陵与海族精心布置的防线尽数破除,而自己与浪默的反击却又连连落于后手。如今海峡通道已被打开,传说的魔鬼携死亡兵临城下。征战一生,这是钟璩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心灰意冷,若非眼下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济南军已是一败涂地,或连济海城都无以得保。此一战后,鬼将、庇族将会成为他钟璩一生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便钟璩也要奋起余生全部的勇气来面对这不可战胜的敌人,他很清楚,这一战或将是庐陵大将军最后一战。

    今日之后,那个无所畏惧、从不言弃的庐陵大将军或将不复存在。

    这一曲亦是自己为庐陵大将军而奏,一章祭鼓,一曲悲歌,就请全军与他共奏此曲以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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