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望着眼前这片杀戮战场,钟璩的心却是越沉越深。
以眼下战局来看,他还是低估了这传说中的魔鬼,此刻已是无计可施了。
摆在他面前的难题已不是兵力与战力的问题,众将士也都拼尽了全力,眼下问题在于这支亡者大军的阻截力度超出了预料,济南军根本无法对敌将实施斩首行动,就算再多派出一倍兵力去围攻,无非就是将敌人的防御圈压缩罢了,杀不了鬼将,眼前敌人就击不溃杀不尽,这样的消耗对济南军来说简直就是无底洞。
眼看着高勇那五千死士自冲进敌后便在亡者阻拦之下不得寸进,且正一点点的在被蚕食,钟璩的选择只剩下了退或亡。
退,高勇与五千死士便将深陷敌人重围之中,必将白白牺牲,济南军摆脱不了眼前这支亡者之军便无法驰援济海峡,更不用说大军南下布防济州沿岸。钟璩甚至已经可以预见旬月间,庐陵不得不集全国之力在广阔的南部国土上与庇族统御下的莽人殊死拼杀,届时,以江宁为首的五国援军亦将陆续投入这无止无终的绞肉场,整个亚兰将因他济南军今日这一战而深陷战争泥潭,不免生灵涂炭,万物凋零……
可眼下退却至少能保得济海一时周全,为庐陵多争取一点时间。
鼓噪进击,即便将济南军尽数投入战场,只要高勇那边不得全功,等待他济南军的就很可能是主力尽失,失去这数万的济南军,济海城再无一战之力,莫说各国援军,恐连庐阳和江左援军都等不及,济州便已化做一片焦土。
眼前境况令得钟璩进退两难,征战一生,他从未有过像今日般举棋不定。
正犹豫间,忽见远处先登死士大部分人开始后撤,并逐渐出现两部离之势,余下约一曲之众脱离大队被留在了原地,迅速被敌方包围,整个军伍也被亡者隔为了部分,而被留下的那一曲人显然无法抵抗,在重围之中正飞速被蚕食,眼看就要全军覆灭。
钟璩有些不明白高勇此番举动到底何为,莫不是见突进无望,便要撤回?可以高勇脾性又绝非贪生之辈,且眼下深入敌后,高勇也绝无可能退的回来。
“轰——”
正疑惑间,只觉眼前一道强芒激射而过,瞬间眼中便只剩下了一片苍白,紧接着一连串闷响声在耳旁接连炸开,等到钟璩再抬起来头来时,远处先登军与亡者之间已然被远远隔开,正是以方才被独自留下的那一曲死士为中心,周围数十丈之内一切皆化作了飞灰。
钟璩心头一惊,他知道军中没有黑火雷,制作黑火雷的关键在于黑药,而这东西季家守的极严,任何拆析黑火雷的举动都只会招来轰爆,至今除了季家无人可制。听闻只有联军得到少量,便是堂堂江宁上国也不曾获得,庐陵更是连见都没见过,这黑火雷在黑市上也是有价无市。
眼下这一幕也非是黑火雷造成。
黑火雷爆炸猛烈,响彻天地,依靠炎能与黑药在狭小空间内急速释放来引发剧烈爆炸,威力巨大,更会引发硝烟漫天,对器具和密集人群具有毁灭性伤害,却不会有如此刺眼强光,更不可能像眼下这样瞬间焚烬周遭一切。
眼下情景大概是炎能被集中释放所造成,也只有炎晶释放出来的高热才有这般焚天狱火之效。
如此来看,高勇怕是带去了军中大部分炎能仿晶,也许他早知道单凭一腔孤勇根本无法达成目的,这才想到利用引爆炎能来突破防线,只是用五百人的性命为引,这高勇不可谓不狠。
在济海城不远处,沉闷炸响声虽不甚强烈,激射的芒光却惊异了在场所有人,尤其是突然变的炽热的空气让他们意识到前方定然发生了什么,而那边,在眼前这些亡者身后,是那支身负死志的先登之军。
卢景修站定身子,感受着徒然而来的热浪,他知道高勇那边开始了:“初平,济南今日一战便靠你了!”看着眼前杀之不尽的敌人,卢景修心中默默祈祷。
突然的强光激射瞬间将周遭所有人卷入一个苍白世界,爆炸的闷响立时又将世界陷入死般沉寂之中,接踵而至的热浪炙烤着身体每一寸肌肤,用撕裂般痛楚将欲要脱身而去的灵魂又扯回身躯之中。
空气中散发着炽烈的灼热,这炽热的来源就是那数丈灰黑之地,炎能的高温早已焚尽了此处所能点燃的一切,就连地面的泥土也因这高温而发生了变化,如晶如剔,透彻清亮,便若那些自无望林而来,蕴含着神奇魔力的晶体。
炎能在这里爆发却并没有在这里留下焰火,有的只是一阵阵向外翻涌的炽烈热浪,热浪所过十数丈内尽是烈焰,便是半空中都有烈焰忽隐忽现,俨然形成了一片方圆十余丈的炼狱,在此之外二十丈许范围内受热浪所袭,生命断绝。
对此早有准备的高勇仍不免经历了此生从未有过的神魂震荡,若不是早准备了寒晶抵御,只怕此刻自己这队人就是不死,也离死不远了。这粗壮汉子挣扎着爬起身来,踉跄上前,在仍旧矗立于火蛇之中的数十具焦黑身躯缓缓跪下,正是这些人舍弃了生命,在爆炸之前便用自己的身体为后方战友筑起一座寒冰之墙,这才使得高勇等人在炎能爆发后得以幸存。
良久,高勇才略略平复了心绪起身迅速收拢剩余幸存者,五千人的先登死士之军,至此伤亡已然近半。
望着眼前一片火海与这火海之后的木然面孔,高勇非但没有惧意,却是战意更浓,已然付出了如此沉重代价,更没有理由止步于此,只要穿过这片火海,离那传说中的魔鬼便仅五十余丈了,他若是不撤,再来一次炎爆便能欺近他身边,到那时候再想撤怕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要能斩杀了这该死的魔鬼,自己这五千人就算全都葬身这火海中又有何妨。
目不转瞬的死死盯着数十丈外被亡者和鲛人团团围在中心那人,尽管二者之间是一片炼狱,高勇却全然不在乎,他知道炎能爆发的迅猛,在这开阔大地上消散的也快,眼前的炼狱过不多时便会消失,加上有寒晶在手,他定能抢在敌人之前穿过这片焦土。
便算对方立时后撤,相比于他这样无畏突进的先登之军,以那密集圆阵的迟缓,加上那些鱼怪之愚笨,虽是凶蛮,却难以适应结阵进退,届时它们定然阵脚大乱,凭借自己这边训练有素的疾速突进,或更利于突杀敌首。
此刻他最担心的是对方会弃军而去,若这鬼将过真如此决然,他确是无法追赶得上。
烈日当空,炎能爆发引得尘风大起,夹杂着滚烫热浪向四面奔涌而去。任凭这炽热炙烤,隔着面前炼狱,幸存者与亡者只是默默对峙着,仿佛方才那可怕的炎爆与他们毫无关联,他们都在等,等着炎爆余波散尽,等着炼狱消逝,等着——再一次的杀戮。
才不到半刻光景,火舌已渐次熄灭,热浪正自消散。
高勇挥手将一小只布袋甩出,布袋甫一闯入炼狱便被点燃。
如同饥肠恶兽见着猎物,将将消散的热浪立时张开了血盆大口,疯狂追逐着在布袋之后再次升腾起一道道火舌。
天数有定,转圜无余,既为猎物终在劫难逃,身后恶兽血盆大口突张立时在枯布上燎起火蛇,只转眼间即要将其吞噬殆尽。便在挣扎灰化之间火蛇突而消散,布袋所到之处立时凝出洁白霜寒。残布挥洒出一道霜华轨迹如坠星般划入炼狱之中,落地间周遭星火瞬即消逝。
见此情形,高勇领着余下的死士在寒能开路下,却是比不惧生死的亡者先一步踏入这片焦土,也如正高勇所料比之前突入之处距离鬼将更近,直至与它们再次接触时,离的目标正是仅五十余丈。
一切都如预料,一切也能都进展的很顺利,杀敌近在眼前。
斩将夺旗对高勇来说并不陌生,可眼前这敌将是那传说中的魔鬼,是亚兰人代代相传的梦魇,便是为了这些魔鬼而生的龙炎关联军也都不曾见过他们。现在,这魔鬼就在高勇眼前,是他此行无论付出如何代价也必须要除掉的敌人,或也将是高勇此生的终极目标,而这目标与高勇就只差了一个炎爆的距离,高勇的脑海中甚至都已浮现长刃自这魔鬼喉间划过的情景,而他的心田也不由得为之剧烈起来,甚至比起生平第一次斩杀敌将还要来的热烈。
唯一令高勇有些疑惑的是,这魔鬼此刻并未选择后撤更未独自逃窜,只是将目光自卢景修处悠悠转向了自己。
五十丈距离就目力而言已有些吃力,可就是这样的距离上高勇却清晰的“看见”了那双眼中的不屑与狂傲,这让他心中不禁微微一颤。
在亡者的层层阻挠之下,高勇与先登死士们实难寸进,却也并未再度回撤,而是将一小扎隐隐透着赤红之色的半透晶状物远远掷出,看那质泽定是储有炎能的仿晶,与这些赤红小东西绑缚在一起的还有一陶土罐,估计是用来引发炎能之用。随即,高勇回手自背后摘下长弓,将一支吞吐着火苗的箭矢搭了上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选择用人命去激发炎爆,眼下他也没有可供拿来牺牲的人。
满载火油的陶罐在落地后会破碎开来,其内满满的火油将尽数泼洒而出,再以火矢点燃以焚毁与其绑缚一处的储有炎能的惧火仿晶,借炎能爆发再一次打开突进之途,高勇又一次祭出了炎爆之法。
只是眼下仿晶的数量恐远不及前一次来的威力巨大,这也使得高勇不用再回撤来避让炎爆,如果有足够的寒晶,时机和距离能拿捏的恰到好处,这一次的炎爆或许就能在高勇面前打开一条直通鬼将身侧的路径。
“呯!”
陶罐自空中坠落,脆而厚实的陶土因撞击而破碎开来,火油如期泼洒而出,粘稠液体漫过片片破碎的陶土,缓缓流淌在这片故土之上,亦浸透了蕴含着炎能的仿晶。
迅疾又一个装满火油的陶罐被高高抛起。
为了防止引燃的火矢被亡者阻拦,这次高勇选择了当空抛洒火滴的方式来点燃满地火油。这些怪物虽不惧弓矢凡焰,却总不至于能拦截每一滴燃烧的火雨吧。
举起早已拉满的长弓,吞吐着焰火的箭矢自食指中指间挣脱,似脱离牢笼奔赴自由般,夹杂着欢愉与热烈直奔半空中陶罐激射而去。
一切都按照高勇的计划在进行,只消火雨洒落,炎能随即便会在火海中猛烈爆发。只待火矢击中陶罐,便可投掷寒能冻结亡者为高勇与他的死士们筑起一道阻隔高温的冰墙。
高勇做到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只是他并不真正了解他的敌人。
“叮!”
火矢准确命中了半空的陶罐,发出清脆而似金属的撞击声,只是火雨却未如期而至。
才举起的手就此顿在了半空,高勇被眼前的一幕震惊。火矢射中了陶罐,却并未击穿,反使得陶罐在箭矢的撞击下飞向远处。
原来,一直注视着这支死士军团的鬼将将高勇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在陶罐被高高抛出之时,其周遭的热能便被抽尽,陶罐连同其中火油都被急速冻结,有如万年坚冰的火油又岂是区区一支箭矢能点燃?铁制箭簇扎入火油所化坚冰之中,仅仅只是发出一声如同撞击钢铁的清脆之声,借着弓力却是将这坚如金石的陶罐推向了远处。
不用看也知道,不仅仅是空中的陶罐,此刻那落地的炎能仿晶连同泼洒的火油必然也是如此——炎爆再不会到来!
……
济海城头,钟璩眼见高勇的队伍借炎爆威力又向敌军核心推进了一大段距离,心中一喜,高勇此刻距离鬼将也就将将五十丈左右了,希望已近在眼前,无论那鬼将撤与不撤,再一次炎爆后,哪怕是一次威力比之前小得多的炎爆,高勇便可完全掌握主动权。而眼下鬼将似也并未有要后撤的迹象。钟璩知道,只要那一刻到来,高勇及全体死士会不惜一切去冲击鲛人阵列。
可紧接着,钟璩心中不禁又有些疑惑,如若自己是那鬼将,此刻最好的选择自然是后撤,毕竟眼前这队死士人数有限,在亡者的层层阻拦之下其攻势必难持久,只需再次拉开并保持住与高勇的距离,等待高勇的便只有灭亡。庇族并非那些鲛人和半兽人,自当知进退,可这鬼将此刻却并未后撤。钟璩不认为他这是托大之举,眼下济海局势乃是他一手谋划,为了今日一战,必是做足了准备,绝不会在此时托大犯险,那就意味着……
钟璩心头一紧,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高勇那边借助第一次炎爆突进后,鏖战半时辰之久,仍不见第二次炎爆,而那队原本五千人的死士队伍此刻早已伤亡大半,高勇仍是被牢牢困在离鬼将五十余丈外的距离,丝毫不得进。
就在这时,先登军中一颗火红的信箭冲天而起,鲜艳的红色光华瞬间映入所有人眼帘。
“唉!”
卢景修眼见这红色光华,心知必是高勇临终前所发出的信号,这支象征着十万火急的信箭是高勇随身而带,此刻的高勇怕是也只会在生命最后一刻来燃放这支信箭以告知突击失败,眼下摆在济南军面前的唯一选择只剩下了退入济海城。
高勇跟随卢景修多年,作战勇猛,多次恶战中,都是他率队力战,无论是攻伐还是御守,皆是身先士卒,其所部亦是奋勇无比,确是卢景修颇为看重的一员虎将,他的阵亡令卢景修心中万分悲恸。更可恨的是他济南军付出万数伤亡,却仍是功亏一篑,叫他如何甘心,又如何不痛。可卢景修此刻却只能抑制住心中悲戚,一面指挥全军由攻转守,一面回身紧盯着济海城头方向,他在等着大将军的退军旗令。
“收兵!全军退入济海城。”
血红的光芒映入眼帘,钟璩的心再一次沉入了深渊。
对眼前敌人的认知还是太少了,少得他先后数次的针对布置却皆落入下手,面对这些传说中的敌人,祖辈们不惜耗费千年筑起那神迹般的龙炎关,便凭借着雄关而守的五国联军却终日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可他济南军,他钟璩,庐陵,在如斯可怕敌人面前却太自以为是,这么多年来于济州与莽人、鲛人战斗中积累的信心与经验此刻竟一无用处,曾视若天堑的涨海,固若金汤的海峡防线,庐陵引以为傲的济南精锐,在这些魔鬼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这一刻,钟璩第一次有些明白古纪褚为何定要留在龙炎关了。
高勇完了,先登死士们也完了,至此济南军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尽数付诸流水,此战,终还是败了。
高亢而清澈的钲声次第传入战场,在卢景修及前线众将士耳中如同悲泣般鸣响。
“终还是结束了吗?”
卢景修心中无比沉痛,终是无法改变失败的结局,这里——驻守多年的济州终将覆灭在鬼将手中。
自见到高勇发出的火红信箭便已做好了退军准备,此刻钲鸣响起,亦应证了卢景修对眼下战局的预测,早有准备的济南军此刻有条不紊开始了前后军反置,战线后方的两支万人队已经开始转向,向济海城而去,卢景修所领的前军此刻却摇身一变成了后军,身后中军亦缓缓后退脱离战场,数万人开始且战且退,稳步向济海城而去。
撤军之时,亦是全军最危急之时,军心士气正是低落,倘后军站不住阵脚而被敌人突破了防线,便有全军溃散之危。
眼下这一战是败了,可紧接着还有更为惨烈的济海攻防战,济南军绝不能在此再遭重创,为此,卢景修亲自领军断后,就是为了稳住阵脚,让更多的济南将士能安然撤回城中。
可正当济南军且战且退之时,后方隐隐传来一阵阵雄厚鼓声。咋闻下,卢景修只以为是身心透支引发的幻听,并未在意。可鼓声渐重,而钲声却愈发微弱,对面敌军的压力也越来越小,两军竟有了要脱离的迹象。
“不对!”
卢景修猛然一惊,似意识到了什么,抬脚踢开身前一名亡者,急速退身而回。在亲卫拥护下脱离战线的他并未停下身形,反而转身急向阵后挤去。
穿过人群一抬眼,只见济海高墙之上那代表大将军所在的旟旗1依然屹立于城头,那面七旒五仞,蓝底赤隼2的巨大旟旗此刻正在狂风中飞扯,旟旗下是数面蓝幡绛旗3在疯狂的挥动着,一次,一次,又一次……旗官不停的将令旗直直前压,那是——进军的旗令。
自济海城方向而来的鼓声渐渐响彻天地。
卢景修一时间竟有些发怔,这旗令,这鼓声,这,这……这是进军的命令,怎的会是进军?
注:
1庐陵袭江宁新制,代表身份的大旗分为:龙旗九旒七仞,鸟旟七旒五仞,熊旗六旒五仞,龟旗四旒四仞,分别代表旗主的身份地位;钟璩所持为七旒五仞之鸟旟,仅次于庐陵王阳庆的龙旗(为尊江宁皇帝,阳庆龙旗自降一格仅八旒七仞)。
2庐陵国的色帜为蓝色,故军中朝中多有蓝色标志,但仅有庐陵王可用蓝底旗帜,钟璩身为庐陵大将军,为庐陵军中魂之所在,亦为阳庆臂膀,故全庐陵除庐陵王阳庆外仅有钟璩享有蓝底旗帜。
3军中向有“鼓进,金退”规矩,但战场复杂,为传达最重要的进退指令,除了钲、鼓等以音传令外,也会配合旗、烟、光等一同传令,以达到切实传令目的;蓝幡绛旗即为进军所用令旗,白幡绿旗即为退兵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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