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那个时候其实我已经死了，我扭头看到了那个怪物，就是之前追我们车的那个怪物。它长得高高大大，好像有三米那么高，四肢肿胀而短小，鼓起的肥肉一圈套着一圈，像是一个个轮胎似得，他没有脑袋，不，准确的来说，他浑身都是脑袋。
在他的肚子上，在他的胸口的位置，是一张张的脸，这些人的脸镶嵌在怪物的身体里，只有一张张的嘴凸了出来，每一张嘴都在大喊着——饿啊饿啊！这些脸聚集在他的身前，显得这怪物的肚子很大。
隐约中，我看见了几张熟悉的脸，那是我们村子里的村民。我那个时候都快饿死了，一个快饿死的人是不会感觉到害怕的，我只觉得有趣，我甚至没有力气把我看到的怪物告诉我的母亲。
不过我想她是知道的，从那东西跟上我们以后，她就一次都没有停下来过。
或许是由于太笨重，那东西的速度并不快，要比一个成年人走路慢得多。可我妈妈多天以来滴米未进，走路速度也快不起来。我妈妈和那怪物之间的距离一直维持在十米左右，不近也不远。
我观察着这个怪物，终于知道了它为什么跟着我们。
这个怪物是要进食的，它的食物是活人。我之前说过，天降大灾，颗粒无收，路上到处是饿死的人或者是只剩下了一口气，倒在地上等待死亡的饿殍。我观察到，这个怪物有时会停下来，往那些饿殍身上一倒，只消一瞬间，他身上的无数张嘴就把那饿殍吞噬殆尽，紧接着，它的身上就会出现一张新嘴。
我刚开始的时候，还以为他吃的是路上的那些尸体，后来才发现，它吃的那些都是还剩下一口气，没有死去的人。而那些已经死去的，即便是在他面前刚刚死去的那些尸体，它是碰都不会碰的。
是的，他只吃活人。而我和我母亲，对它来说可能是最美味的食物。
它身上有太多的嘴，进食并不会影响它太多时间，我妈妈一直走一直走，怎么也甩不脱它。它走起路来，身上的肉带动那些嘴巴甩动，在它们喊着“饿啊饿啊”的同时，发出牙齿碰撞的“哒哒哒”的声音。
不论白天和晚上，我总能听到那哒哒哒的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他永远跟在我们身后。
哒，哒，哒。
我早就记不起妈妈到底带我走了几天，我只记得那天大雾弥漫，整个世界白冬冬的一片，仿佛是一片白色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我扭头已经看不到迷雾中的怪物，也听不到“饿啊饿啊”的叫喊，可我依旧能听到哒哒哒的牙齿碰撞声，它依旧跟在我们的身后，从来没有离开过。
哒哒哒。
我想我本该是死在那天的，那个时候我只想睡觉，只想一直睡下去，我当时清晰地意识到，只要睡着，一切就都结束了，就再也不用忍受饥饿了，就能永远快乐下去了。就在我即将要睡着的时候，一股香甜的汁水忽然流进了我嘴里。
我贪婪地吸着，我又不想睡觉了。
我至今不敢去想，我那天喝的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妈已经把我从背上放了下来，她摸了摸我的脑袋和我说她再也走不动了，一步也走不动了，她已经走得够远了，她这辈子，都从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我那个时候才三岁，我隐约觉得这些话不对劲，可我想不明白。
她举起了手，指着一个方向，我看到她的手腕有血流下来。
跑，一直往我指的方向跑，不要停下来，一直跑，我妈妈这样对我说。
我听见了哒哒哒的声音。
白雾中，我率先看到的是一张张嘴，一张张不停甩动着的嘴，那个庞然大物俯下了身子，那些嘴撕扯着我的妈妈。
跑，现在就给我跑，不要停下来。
我只听到妈妈这样对我喊。
跑，一直跑，永远都不要停下来。我没有哭，好像我已经麻木，我只是跑，一直跑，一直朝着妈妈所指的方向跑。白雾弥漫，整个世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哒哒哒的声音逐渐被我抛在身后，直到我再也听不到那哒哒哒的声音的时候，我依旧跑。
我一直跑，跑到我再也跑不动的那一刻。
我再次醒来之后，看到有一个白胡子老头陪在我身边，他用一碗稀到不能再稀的稀粥将我救活了。他没有子嗣，把我当作是他的孙子来养。
他是个道士，后来的十年，我一直跟着他学道法。
我一直追问他我小时候遇到的那个怪物到底是什么，他总是不肯告诉我。直到他快要去世的时候，他才告诉我那东西是“佛”。我一直都不明白，一个到处吃人的怪物怎么能是“佛”呢？
他说这个世界本就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个样子，可他又告诉我千万不要去探究这个世界的本源，因为你开始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同样会注意到你。
十几岁他去世后，我独自闯荡江湖，一不小心也活到他那个年纪了，可他去世前对我说的话，我现在都不明白。
“时隔几十年，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被师傅称作“佛”的东西。”白老道重重叹口气：“这就是我的故事。”
张陌生对这个怪物并不感兴趣，引起他注意的，反而是白老道师傅的那句话——千万不要去探究这个世界的本源，因为你开始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同样会注意到你。
人类是想象力最丰富的生物，可再丰富的想象力，也逃脱不了客观的现实存在。
张陌生很认同那位大师的话：描神画鬼，毫无对证，本可专靠了神思，所谓天马行空似得挥写了，然而他们写出来的，也不过只是三只眼，长颈子，就是在常见的人体上，增加了眼睛三只，增长了颈子两三尺而已。
可白老道师傅的那句话，却有些不可名状难以捉摸，那是张陌生认为的比鬼怪更恐怖的事物。
“那它不会一直追着我们吧？”时华骋忽然开口发问。
哒哒哒的声音陡然间响彻于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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