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地上的是两扇腐烂的庙门,和刚才漆着红漆的木门截然不同,两侧本高立的围墙,此刻也变成了残垣断壁,哪里还有刚才的气派和华丽。门框上长满了蜘蛛网,卫和尚率先它踏进了庙门,站在院子中轻轻呼唤僧人。
“这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个庙啊?”刘雨婷说道:“这也太古怪了一些吧?”
大雪倾盆,这个庙就是再古怪,他们也不得不进来避一避了。
“别喊了。”老虎摸了摸门框,用手电筒照了上去:“看到门上的蜘蛛网没,这里肯定很长时间没有住人了。和尚,这怎么算也算是你熟悉的地方,看见大殿的那个门没有,要不就你开门吧。”
这只算的是一座小庙,正殿就在身前十步远的地方,此刻殿门紧闭,门框上的匾额也早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对于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小庙,它的正殿里有什么东西,没有人会知道。
卫和尚只是笑了笑:“慈悲,宽容,坚强。天降大雪,有片瓦遮身,已是大造化。”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轻轻推开殿门。
手电筒一齐往殿里照去。
小殿正中供奉着一尊佛像,从外表看像是陶土一类葺成的法身,已经坍塌了一小半,只剩下了半个身子,半张面容。只是这半张面容看起来有些凶猛,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似乎是用朱砂点睛,红彤彤的眸子摄人心魄。它一只手高高举起成爪,似乎下一刻就会将几人一把抓住,活活捏死。
“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卫和尚说道:“在这里,我们算是安全了。”
白老道关上了殿门,将呼啸的寒风挡在屋外:“它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能顾得上我们?别愣着了,赶紧过来帮我把门封上。”
张陌生刚想说什么,就听蜘蛛说道:“刚才那么大的风都吹不开门,却被卫和尚轻轻推开,现在你把门封上,我们怕不是永远出不去了。”
“对哦。”白老道说道:“有理。”
他干脆靠坐在门上,将门挡住了。
“这尊像越看越熟悉啊。”白老道摇着头。
老虎将殿里倒塌的一堆木头拢在了一起,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防风打火机来,又从背包的一侧拿出了一小堆棉花,他将棉花点燃,然后轻轻放在地上,将那归拢起来的一堆木头架空,不一会儿,就生起了一个火堆来。
“剩下的木材慢慢烧。”老虎说道:“熬到白天再说。”
点起了火堆,给这个屋子带来温度的同时,也将这个屋子照得隐隐绰绰。
众人关掉了手电筒,围坐在火堆旁取暖。
张陌生坐在白老道旁边,同样靠在门板上,轻轻问道:“我说老道,我们之前在路上遇到的那东西,好像你曾经见过似得?”
白老道的脸忽然拉得老长,他重重叹口气:“你小子眼尖啊,我和卫和尚是真正从苦日子里走过来的,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恐怕是想不到老年间的场景的,老年间,我们把这种东西叫做饿殍……”
自打我出生后,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饱”。小孩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更别说是大人了。我三岁那年,父亲说要出去找粮食,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他或许是因为过于饥饿抛下了我们娘俩这两个累赘,又或者是饿死在了寻找粮食的路上,这不重要,总之我们再也没见过他。
那个时候死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村子里每天晚上都会把今天死去的人丢进早早挖好的大坑里,将他们就地掩埋避免发生瘟疫。我亲眼看过那个埋尸坑,那里面死人堆着死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尸体压着尸体,每个死去的人都面黄肌瘦,肚子都是凹进去的,他们都是活活饿死的。
天降大灾,没有粮食,人们一开始的时候吃的是草根,后来方圆百里的草根都被挖干净了,地面光秃秃的一棵草都没有,人们开始吃树皮,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每一颗树都是没有树皮的。后来树皮都吃光了,人们就吃土,人们把那种土叫做观音土。
听我妈妈说,很久之前,这里也发生过饥荒,后来有人在山上忽然发现了一种石头,洁白如面粉,村民就把石头搬回家磨成粉,白冬冬的真像是面粉,和上水蒸成白白的馒头,看起来诱人极了。人们靠吃土活下来,因此把这种土当作是观音的救济,叫它观音土。
这当然只是一个传说,可村民们没有办法了。
饿啊,我饿啊,看到家家户户都用观音土蒸馒头,那个香啊,那是我这辈子闻到过最香的东西,我央求妈妈也用观音土给我馒头吃,只要能吃点东西,就是死了也愿意啊,妈妈不肯,她说她从没见过吃土能活下来的。
我们娘俩就这么饿着,饿了就喝水,不停的喝水,仿佛就没那么饿了。
他们吃着用观音土做的土馒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有饿久了的,甚至活活被这土馒头撑死。我想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终于不饿了,终于吃饱了。传说像是一种瘟疫,没过几天,整个村子的人都吃上了土馒头,只有我母亲不肯。
饿啊,只要有吃的就行,只要能吃就行。
又过了几天,第一批吃土馒头的人肚子鼓胀得老高,一个个都像是怀了孕似得,原来观音土吃进肚子里不消化,他们在肚子里胀了起来,又排不出去,活生生把他们撑死了。接下来是第二批,第三批,吃了土馒头的村民一个个倒下。
很多人都知道,他们活不了几天了。
饿啊,他们饿啊,他们的胃在发出嚎叫,他们依旧很饿。
我娘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活不下去了,她必须要离开,去找一个有东西吃的地方。
她用几块布把我包住背在身上,一路走,她听说北面没受灾,她要带着我去北方。我忘了那些日子我们到底是吃什么活下来的,我只知道我在妈妈背上时而昏睡过去,时而又忽然惊醒,不过每次惊醒过来发现还在妈妈背上,我就安心多了。
她那时候比你们还年轻,十八岁还是十九岁来着?一个弱女子哦,不知道怎么带我走了那么远的路。一路上赤地千里,没有一根草,没有一棵树有树皮,路上到处是饿殍,他们仅剩的一口气都在喊“饿啊,饿啊。”
饿啊,我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饿啊,我也饿啊。
我那时已经到了饿死的边缘,模模糊糊中,我扭头看到了一个怪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