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早已搭起了一个大戏台,台上有乐班演奏教坊曲。
两面台柱各挂了一副画,
右侧画像人物一身短打,手持双刃,英气逼人,配文曰:绝伦义士操琴虎穴诛奸相;
左侧画中英雄戴盔披甲,立马横枪,威风凛凛,配文曰:无上将军奋威逍遥止孩啼。
暅之见状,嘴角露出了一丝神秘微笑。
几人落座,见下人走远了,庆云忙问道,“二哥,这是什么情况?”
暅之微微一哂,“我们这是被当作吃白食的军痞了。等会儿尽管放心吃喝,见人就点头打个哈哈。今天这武馆开张,主人不会计较每个人的身份,不外乎图个吉利,沾个喜气,这顿饭算是混着了。”
瓠采亭不禁大奇,“二哥怎么知道这里是武馆?这排场搞得,我看到像个戏班子。”她自恃也是个“老江湖”,却也并未看出端倪,故而对暅之的判断将信将疑。
暅之晃着脑袋,卖着关子,“我不但知道这里是武馆,还知道这里主授剑术,馆主姓张,属东宗聂派。”
“二哥认识馆主?”庆云毕竟阅历浅薄,问得颇为幼稚。
瓠采亭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也藏不住满脸的疑惑,她把目光移向暅之,盼他继续讲下去。
“你们看这副对联画。
上联绝伦义士,讲的是与庆兄先祖庆轲并列《刺客列传》的侠士聂政。
他为杀奸相侠累,易容吞碳以琴师身份卧底相府,行刺成功后从容自戮。
下联无上将军,说得是三国时期曹魏名将张辽。
八百壮士奋威逍遥津,几乎擒杀孙权,让江东孺子敬若厉鬼,代代相传,用来吓唬婴儿止啼。
东宗聂派始于聂政,他的家族为了避祸远遁塞外。
到了汉高帝时期,这支聂氏又因马邑之谋得罪了匈奴单于,无奈再迁回中原改姓张氏。
所以张辽将军虽然姓张,却是聂派嫡传。
东宗百流,其中聂派成名较早,实力也一直与卞派不遑多让,在宗门内是资历最老的两派,皆自诩为正宗。
此间毗邻淮水,正是故张将军辖区,族裔繁衍之处。
馆主既是祭出这两位先祖,那多半就张氏本家了。
你们要是不信,就接着看下去。
要是二哥错了,从这里到洛京的开销,二哥包了!”
祖暅之对名人典故颇为自负。见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庆云已是完全服了。
采亭虽然不置可否,也没有直接反驳,只是嘘道,“哼!为了躲仇家,躲到西,躲到东,改宗换姓,还妄称威风……”
祖暅之左右看了两眼,自觉宾客渐多,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瓠采亭翻了个白眼,随意自桌上挑了几样水果糕点,安慰腹中馋虫。
眼见近了正午,台上的乐班已经撤去,换上四个精壮汉子,手擎青锋,虎步龙行,一看就是个中好手。
庆云三人也都是习剑之人,不免来了兴致,齐将目光射向场中。
台上四人也未多客套,各自一抱拳,便两两斗将起来。
四人剑光如蛇伏龙腾,电光石火,若非是此情此景,知是同门演武,定教人当作是生死相搏。
东宗的纷击法,自然重一个快字,但是又和道宗的闪电法略有不同。
道宗讲究法度,守时徐如林,不动如山,攻时其疾如风,略如火,其间转换灵动如闪电,不可预,不可测。
而东宗的路子则更偏于巧,虚划奇招令人眼花缭乱,难辨真假,如灵蛇弄信,蓄势待发。
暅之师承来自道宗,既然皆是快剑的路数,此时观剑受到的启发自然不小,连连弹杯称赞。
瓠采亭瞪圆了眼睛,像似想看清剑招的细微变化,一旁的庆云却嚼耳道,“师姐,若真和他们交上手,你若看得这般仔细,反而容易吃亏。”
采亭自认入道早些,被这个师弟说教,自然有些不悦,“你自己不好研习招式,反倒教育起师姐来了?”
庆云急忙摇头,“不,不,师姐误会了。我是见他们出剑的手法先缓后疾,出剑的中途都会有一到两次转向。起手时几人的剑路尚算清晰,但那却是虚招。后面变招发力加快,如果跟着对方的节奏做反应,必然会被打乱阵脚。若是任对手这样一剑胜一剑的抢攻,局面很容易就在对方的控制之下。”
暅之听罢不免拍腿附和,“贤弟的眼光果然犀利,一下子就看出东宗剑法的神髓。看来家师往日对你的称赞着实没有过誉。”
采亭哼了一声,反问道,“那,小师弟。你到是说说,不看清对方的招式,那交起手来要如何应对?”
庆云略想了想,指着台上解说道,“师姐,你看他们能把剑舞的如此之快而又不出差错,一定是勤加练习的结果。
这样的练习固然对提升剑术大有助益,但是也会养成惯常的变招节律。
所以如果和台上这几位壮士对战,需要先用大开大阖的剑法拉开距离,适应他们的节拍,然后在对方剑招将变未变的时候主动强攻。
他们既然出招注重变化,用力必然留手,所以剑意不如西宗果敢绝决。
若是时机恰当,击其前力之末后力将生之时,我觉得他们这些花把势一定不如师姐的乾雷三落精纯。”
瓠采亭一声冷哼,虽然听似不以为然,但师弟既然认为她能胜,这马屁倒也十分受用。
台上四人耍了一柱香的功夫,桌上的正餐也已上齐。
一个中年汉子披了身绸制短打,背背宝剑,缓步踱上台来。
先前的四位剑士见状一齐收势,对着台下一抱拳,分立了四角。
此时院中上百桌的筵席已是在座无虚,很多嘴碎的看客趁小厮们穿梭的空档也在相互嚼着舌头,“台上这位就是高将军的外甥,手底下倒是有些功夫。平日仗着舅舅做靠山,在梁国一代无人敢惹,号称一剑擎东梁,在江湖上也算得一号人物……”
待台上绸衫剑客一声轻咳。满场顿时鸦雀无声,正襟危坐齐望过来。
那人嘴角胡须微微一抖,似是颇为满意,双手擎着一樽酒,笑示众人,
“在下张影锋,乃是东宗聂派嫡传。
本支张氏,承自曹魏五子良将之首张公文远,系东汉末年由聂氏改宗。
远祖聂政,正是聂派开山鼻祖,也是东宗侠誉冠冕。
本支八百年源流,传承至今,某虽愚钝,不敢怠慢。
学剑三十余年,虽不敢拟祖辈天威,但侥幸略得小成,凡经百战,未示赧颜。
(ex){}&/ 他当然认得这个架势。
虽然他在梁国没有敌手,但年轻游学的时候,曾经败在一位西宗高手手里。
只有一个照面!
溃败!
剑断血崩!
至今他的右腹部还有一道狰狞的伤口,不断提醒着他不能忘记那势若霹雳的迎风一斩!
这个架势是他毕生无法抹灭的隐痛。
他甚至都不会去想,面前这个毛头小子能够发挥西宗几成剑意,是否有机会用同样的方式伤到他。
其实连庆云自己也没有把握。
但是张影锋依然退了,飞退,比来时的速度更快,完全没有了那份气定神闲。
在台下众人看来,庆云漫不经心的一剑便逼得张影锋狼狈而回,从容得甚至还有闲暇收剑挑衅。
四周轰的一声就炸开了锅。
此时不单是满堂宾客,就连是张影锋自己的门人,都投来疑惑的目光。
虽然张影锋知道自己是一朝心病难除,但是这个台如果下不来,不但武馆是没法开了,就算日后在江湖上,也必然难逃耻笑。
他用眼角四下一瞥,众人的讥谑议论自是看得真切,不免心下忿然。
他双目凶光迸射,暗自念道:罢,罢,罢,事已至此,也就莫怪我以大欺小,拿这几个小家伙祭剑了!
心念及此,他猿臂轻舒,拉过那名眼看就要伤在瓠采亭剑下的弟子,轻巧地拈过他手中长剑,将他一把抛下台去。
抛出的角度明显经过选择,手法也恰到好处。
那人的身体也未失去重心,早有台下众弟子接过。
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俨然大家风范,又让在座诸人心中暗赞。
难道那毛头小子真有什么古怪?大多数人此时存的多半都是一般心思。
这一场闹剧,让在座宾朋看得满腹狐疑,不敢多问,也不舍离开。
如此诡异的战局,日后必定会成为一桩江湖异闻。
但庆云可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自张影锋长剑入手的一刻,他便仿佛感觉整个高台都罩上了一层寒冰。
张影锋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能从任何角度化作杀招,所有的杀意,此时自四面涌来,却只锁定了他一人。
他当然没有把握抵挡,于是一声长啸,鞘中剑应啸而出。
斩!
这一斩并没有投向张影锋,而是斜斜劈向正要从侧翼进攻瓠采亭的东宗弟子。
那人听得身侧长剑破空之声凄厉沙哑,自然识得厉害,忙不迭地侧身躲开,这一躲,恰好便横在了张影锋和庆云之间。
庆云当然知道这种雕虫小技阻挡不了张影锋的杀招,但他的本意只是想将他缓上一缓。
“走!”他大喝一声,示警采亭和暅之,但他手下不停,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瓠采亭对他并不理会,只喝了一声,“趴下!”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庆云听见这个声音,总是表现得那么服从,此时也丝毫没有犹豫,立即原地滚倒。
而张影锋此时也已发动!
张影锋的剑风快得真如疾风迅影,三个人没有一个能看清这一剑的落处。
但是采亭跟本不管那剑究竟将落何方,纤手微扬,一团灰影便向张影锋迎面打去。
人影和灰影都是奇快,此时的相对速度自然更快,快到不可思议,快过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当然,除了张影锋这等高手。
只是他哪里会将暗器这般小伎俩放在眼里,左臂振袖一拂,罡气撞向来物。
四下看客正在为台上的少年惋惜,眼见是有人要在张影锋剑侠血溅五步。
却忽听轰隆一声惊雷平地而起,高台忽然崩塌解体,木石飞溅。
那些坐在靠前位置的宾客门哎呦之声不绝,有些显然已经挂了彩。
惊呼声中,一批门人急忙抢入烟尘,却瞧见张影锋整条右臂已然不见,全身满是烧伤和离奇的割伤,血如泉涌,眼见是入的气多,出的气少。
台上那几个门人没有防备,有的大声惨叫在地上不停翻滚,有的已是晕厥在地,也不知还有没有气息。
倒是庆云三人,早知道会发生什么,滚倒之时便事先做了防护。
虽说台子倒塌的时候多少都受了些皮外伤,但对习武之人本就是司空见惯。
趁着烟尘,早已遁向后院。
瓠采亭这一颗霹雳弹抛出,虽然知道杀伤力非凡,但仍然没有料到会有此等威力。
此时想来竟有些后怕,于是颤抖着向庆云问道,“现在怎么办?”
“走,趁乱去高府,清理门户!”庆云心情也未平复,热血上涌,一副大干一场的模样。
“清理门户?”
“对,找盖坤!他在这里!”庆云愤愤说道。
“他不住在高府。应是住在,城西五里……六合观……。”
暅之心头微微一凛,“你怎知得详细?”
瓠采亭镇定了一下情绪,努力控制着紧张和脱力造成的喘息,“你别忘了,他以前也是檀宗的人。”
这话并没毛病。
檀宗谋求再立江湖,自然有人关注昔日门人,更没有理由不关心盖坤这个叛徒的行止。
武馆出事的消息传播得很快,早有军卒快马昭告。
三人不敢停留,也不敢现身官道,便盘算赶在官府封城搜捕前,分两批混出城去。
因暅之在跌落时有些扭伤,庆云便护着他走在后面。
瓠采亭轻功最佳,又识得道路,忙赶在头里做记号引领二人。
待瓠采亭去得远了,暅之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庆云的肩膀,“今日盖坤未必会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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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本来也确实没什么好分说的。
不过既然本章提到了《史记?刺客列传》,倒是可以多聊几句。
刺客列传并传者五,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即庆轲)。
这五人当中,豫让和荆轲其实都没有成功得手,但在后世名气却是最大。不知道是不是悲剧英雄更惹人怜的缘故。
在本作中庆家是主角,自然是要为他们翻案的。不过这五人里若论真本事,可能还真要以聂政为翘楚,因为曹沫劫持一人,专诸暴起所刺也是一人,而聂政在众目睽睽,甲兵拱卫之下刺死侠累,又砍翻数十人,才力竭而亡。这个战斗力在同传的五人里,当属首屈一指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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