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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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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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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清风徐吹,泾水轻起波澜,两岸柳枝摇曳,飞燕穿梭其间。燕子掠过草地后,暂时寂静的青翠绿地中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虫鸣,瘦瘦的灰兔子一边嚼着多汁可口的草叶,一边抖动耳朵听着四下传来的声音。远处一只掉毛的狐狸惆怅地看着眼前蹁跹飞舞的蝴蝶,恼怒地“呜呜”叫着,它身旁的洞穴里,褐色的老鼠规规矩矩地卧在干草上,用前爪梳理自己的毛发。忽然,一阵震动传来,让小老鼠停下了动作,而后,它又继续开始。

    震动的源头是一辆普通的青蓬马车,它行的并不快,甚至没有扬起多少灰尘,驾车的人很爱惜马力,马儿也并不卖力,因为他们的目标并不遥远,只是一小会儿,马车便停在一座气派的大宅外。车夫跳下车,掀起了帘子,一位紫袍忠内男子探出头,扶着车夫的肩膀,缓缓迈步下车,之后正了正蝉冠。

    “速去通报你家家主,大寺丞郑琯来访。”

    “郑大人请随我来,主人早已在蒹葭等候多时。”门仆立即低眉回答。

    “嗯。”郑琯点头。

    七拐八折,走过几处院落后,一座美轮美奂三层楼出现在眼前。

    “大寺丞郑琯大人到。”小仆高喊一声,继而弯腰:“大人请。”

    郑琯脱履,刚迈入中,一个爽朗的声音就从上边传来:“玉声快上来,茶马上就要煮好了,众人都等着看你的茶艺呢?”

    “明轩、志甫来了吗?”郑琯边上楼边问。

    “早来了,茶都是我煮的。”一个浑厚的男音传来。

    “你们几个啊,非要斗茶艺。要我说还是比酒好。”话音未落,一张大黑脸就从郑琯眼前冒出。

    “明轩啊,那帮人附庸风雅,咱们也风雅一回,这不是很好吗?”郑琯绕过大黑脸,笑着看向另外两人。

    “玉声风姿不凡,若说风雅,怕是我们三个才这一回。”志甫笑眯眯地说,两只眼睛如同月牙。

    “你们三个才是风雅千年啊!”郑琯坐下时振了振袖子。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明轩倚着栏杆,看着远方,“我可没心情风雅啊!”

    “偷得浮生半日闲,明轩何苦找不自在?”志甫轻轻摇动手中的蒲扇。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明轩手指敲打着木栏杆,面色淡然,“你们聚会不也是为此吗?”

    “我们的忧怕是和明轩的忧不一样啊。”大黑脸盘腿而坐。

    “是付老二开土争产伤人案吧!”郑琯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

    “是啊。”志甫放下蒲扇,“明轩为这事真是伤透了脑。案子你也清楚,玉声,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没有。”郑琯摇头,“如果只是死板地按律令来或许我还能帮得上忙,可现在被大农丞一掺和,这事儿就是烫手的烙铁,谁都不能拿稳啊!”

    大黑脸将茶壶提起递给郑琯,开口:“实在不行就死搬教条,就当作什么也不懂的铁面判官。”

    “说得容易。”明轩从一边走来,抱着腿坐下,“我又不是玉声,能整天板着脸和别人欠我钱一样地叨叨。”

    郑琯一脸不爽地接过茶壶,旋即摆开茶盏:“什么叫欠钱一样?那是我为官威严!而且你这个案子说来也容易办。”

    “哦?”大黑脸侧过头,“真的?你刚才不是还说没有办法吗?”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以退为进,把这个随时可能爆炸的丹炉推出去,让那些想借此练出仙丹的人自己动手。”郑琯掂着茶壶轻飘飘地说。

    “你是说君上把赵襄调回来前,我先借口证据不足,卷宗整理混乱,把案子拖上一个月?”明轩眉头都皱成川字了。

    “身为大都令要认真负责啊,稳重一点没错。”志甫点点头,好像在说服自己。

    “那明轩是要自毁前途!”大黑脸瞪了志甫一眼,不满道。

    “本来这事就不可能两边讨好,尤其是在君上和门阀在变革之争的关键时刻。”郑琯稍稍抖了抖手,而后将壶嘴对准下一个茶盏。“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触门阀不恼君。关系到大姚百万亩土地和无数农人公侯,要么像方博议、赵襄那样旗帜鲜明地站在君上身边,要么退到乌息、刁汉光他们身边引而不发,想脚跨两条船,怕是一个不小心就不得善终。能现在摘出来最好。”

    “就事论事,假如我给付老二判轻罪,该用哪几条律令,如何诠释?判重罪又当如何?”明轩接过茶盏,仰头问。

    郑琯内心微不可察地轻叹一下,开口:“教化二字,既可以从礼,又可以从律。从礼,有常凯申的《中正大议》,‘民有讼先止,非十罪而晓喻大义,动以情理,责躬身自省,官吏以身作则’不过里边手段太温和,处事太圆滑,而且那些人也不希望你就这么糊弄过去,恐怕完全不行。从律,我大姚立国二百余年,虽然有修律法,可是关于土地还是沿用前朝《田井中律》,中律的解释还是以二杜为宗。从大杜律,‘山泽园林无所赐,皆归国,民虽垦耕三代,为盗,罚税金倍之’,‘田园亡主,主亡契不能自证,讼有争而不能判之土皆归国,隶民不得擅耕,州府造册以备’,‘田亡主而荒,胥民耕,主返,罚主毁田罪盗税罪;胥民输税,为盗,补田主庸税,州府罚金二两,胥民不输,论以奸盗,计年罚税,州府罚金二十两,下狱六月,若有十年以上,罚益倍之’……至于聚众、斗殴、伤人更不用说,哪一条都得刑杖、乃至关押半年,甚至流八百。”

    “按大杜律,虽然狠毒,不过不算是站到君上对面,也没有贴近门阀。”大黑脸摸着茶盏说。

    “问题不光在荒田上,还有井水、庄园、河流,牵扯的东西太多,大杜律向来严苛,太祖乱世起兵,军旅中恩赐文书不全,加之有前朝归化者,如今又过了二百多年,那些东西哪能理得清,如果君上借故不认近年勘定,那么按大杜律,门阀们有一个算一个,怕是全都得承认‘天下为公’,不把自己流放三千里就算好。”郑琯摇头。

    “我大姚国土也没三千里那么长啊!”见三人斜着瞅自己,大黑脸慌忙道:“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按小杜律,‘饥民垦耕无主之田十岁,为主,州府造册,量田罚税半之’,‘主荒田十岁,田亡主’,‘山泽林草,无令,有主而盗耕,盗耕者输税,’……至于聚众、斗殴、伤人这三罪,也是相对较轻。”郑琯觉得口渴,拿起茶壶,又为自己添了一盏茶。“玮钰,茶壶空了。”

    “银斗里还有水,这次我来煮。”大黑脸起身。

    “土地果然是安身立命之本啊!”志甫仰头说道,“小杜律更不可取,因为律令柔和的多,反而在现在这个状况下更不适合。估计到时候争讼,应该都是以小杜律为依据。”

    “也不尽然,本朝的‘祁律’和‘欧阳律’也有几条在田井和小杜律不同的,不过更为模棱两可,全看主官态度,真的是生死一念间啊!”明轩吐了一口浊气。

    “好像明轩先祖辛思马还拜在欧阳帖竹门下学过律令?”郑琯歪着脑袋想了想。

    “是,当时先祖正是凭借熟悉律令、典章,才成为‘庆鹿三才子之一’。”明轩突然转头,“少放姜末,不然味太辛”

    “对了,我要加青盐,海盐味道不好。”志甫也开口。

    “没问题,玉声,你要加点什么?”

    “你看着煮就可以了。”郑琯把玩着茶具,随口应声。

    “果然还是用‘脱’字诀吗?”志甫小心翼翼地开口,“大都内事情分多杂乱,加上之前崔雅遇刺,不久后晋国王子姬仁瑾来访,平时恶少不法,豪强横行,有些小事确实难以投入全部精力,确实及早抽身为好。”

    “听说晋国也要变法图强?王子姬仁瑾的生母是保守党魁首管雍歆的族女。”志甫若有所思。

    “天下都不太平啊!”明轩看着炉火喃喃。

    “想要品好茶,就得加炭火。”玮钰夹了几块木炭放在炉子里,而后拨动了两下,“这天下就像要开了的茶水,大家都知道火候到了才好喝,可是不同人有不同的喜好,彼此各执一词,可这茶壶、炉子都只有一个,别人要喝一个味儿的,你就只能委屈自己;不想委屈自己就要去争,别人就要被委屈;都不想委屈自己,争起来,怕是要连茶壶都打翻,大水浇灭炉火,谁都喝不上,谁都不是味儿。”

    “咱们能不能喝上有味的茶水我不知道,不过那位晋国王子喝的茶一定是别有滋味。欲速不达,我今天算是没白来喝一壶。”明轩轻笑,“先不说我判的结果最后被他们改成什么样,光是这第一轮断案,我就得好好梳理一下咱们大姚的律令,真是不说不知道啊,两百余年,法令竟然还是如此之乱。”

    “其实平时断案按哪个律令来都可以,只要能做到惩恶扬善,又何必区分大杜小杜。”郑琯直起腰,扭了扭脖子,“只不过这次是要割肉,所以他们才选择屁股坐的席子。这几天你愁,过几天赵襄回来,就该我愁了。”

    “你们愁了之后,就该我们这些农官、水官了。”志甫长呼一口气。

    “恐怕我愁的时间要很长啊。变法,争得可不是一个中律,各种大律小律怕是都要变。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们或许还能隔岸观火,我怕是要在里边冲锋陷阵了。”郑琯有些感慨。

    “时代的大浪拍来,将我们全都打入漩涡之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希望我们在被洪流完全吞没以前能激起几朵反抗的浪花。”玮钰一本正经地说道。

    忽然众人衣袂飘飘,长袍猎猎作响。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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