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溜进宴厅里后,因人太多处处找不见素禾或花妹,反倒是发现那多日不见的居然比我们先到了,他许是刚从闭关塔里出来就被仲伯伯接了过来,身上穿的衣服还和离开时的一样是件青灰色的长衫,唯一有点不同的便是那原本零散的一席银发此时被打理的井井有条。5s那工整程度一看便是仲伯伯的手艺。如玉的面容配着银发和寡淡的灰青长衫,在那五光十色的人群里显得各位淡雅出尘。
此刻身旁站着一身得体墨衫的仲伯伯,二人一浓一淡十分搭配。举止也是一派正经的正与大表哥正交谈什么。
多天没见,心里也十分想念,觉得他们可能也不是在说什么大事。我便走了上去亲热的和他们几位打招呼。
“表哥好!仲伯伯好!好!”
我这大表哥便是着敦煌窟的主人,墨夷无休。他和二表哥是我们家在这茫茫敦煌大漠上唯一的,也是最有钱的亲戚。许是因为过于有钱的缘故,众人皆称大表哥为“地皇”,然后称呼我那奢靡的二表哥为“二皇子”,我和素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能想明白这缘由。后来苦茶告诉我们,这大漠之上最有钱的的人便是“皇”,于是我和素禾便被大表哥的财气折服的五体投地。
大表哥今日穿了一身金光闪闪的袍子,财大气粗衬这华丽的筵席十分相得益彰。
“这不漠吗?许久未见,这长高了许多呀。”
饶有趣味的打趣道:“这猢狲啊,可皮着呢。整日没上没下上蹿下跳。怎能不长着身量。”
我对做了个鬼脸,转头对大表哥曲膝行礼。“祝大表哥百无禁忌,千禧福昌。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仲伯伯在旁边笑的开心,眼神意味深长。我有些不解。见这大表哥却眼中含泪:“这漠崽居然也到了能予我祝寿的年纪了。说来也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我虽一直被说粗枝大叶,却怎么也没想通我前面这话说的哪里有毛病,想了许久也没想通透,只得跟着笑了几声。
三言两语交谈后,大表哥便邀我们入席。我跟在后面入了座,前方宴台中央敦煌歌舞裙角飞扬,别有风味的舞女手背琵琶飞旋于其中,十分赏心悦目。随意倚靠在地席上欣赏着歌舞,见我还在苦苦思索之前那句话的不妥。揉了揉我的脑袋,笑道:“看你闷头闷脑这许久,可是在想刚才你自己说话可有不妥?”
我点了点头。
“横竖这有何要紧的?”悠闲的抬起面前的夜光杯,仲伯伯眼疾手快的添上了晶莹的葡萄美酒转头对我道:
“你这无休表哥啊,百年前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觉得自己岁月流逝,韶华不再。顺带也就觉得自己变老了,所以现在真真听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谈及任何关于他年纪的事情。如今这手抖脚忌讳着提这些,大漠之中,也就你个崽子跑上去和他说什么寿比南山的话了。”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大表哥方才听完后眼神悲切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
听了以后沉默半晌,饮了一口葡萄酒,缓缓道:“这无休儿这许多年也是过糊涂了,在我这辈的老人面前,竟也能提自己春光流逝,韶华不再?”
仲伯伯干干的笑了几声。
这歌舞实在无趣,我在一旁看了多时生出几分无聊之意,正打算溜走去找二表哥说话,却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素禾拉着我要我跟他一起去给大表哥献贺礼。我本不打算亲自去了,却见对面位置上的二表嫂已起身送那贺礼,便也只能依着素禾去了。去献礼的路上素禾十分珍重的查看了自己的礼物好几次生怕出一点纰漏,我觉得她有点过于紧张。这大表哥因很有钱的原因,想来便不大在意这送礼的贵重,他也知我们这些辈穷的叮当响,所以收礼一向只看那寓意心意,哪怕你给他送一根骆驼毛,只要说出个一二道理来那我那表哥定然也十分开心的。
大表哥一直在宴厅上迎客待人,分身乏术不能来接礼,便指派了他的独子,也就是我的侄儿墨夷了痕来替他接礼。
上次见到这了痕侄时身量和如今的花妹差不了多少,不想现在也差不多和我一般高了,忽然也能明白几分这大表哥伤春悲秋的心思。
了痕侄一身金色长衫十分恭敬向我们行礼。:“了痕见过两位姑姑。”
素禾认出这是了痕,不相信的退了一步仔细看了看,道:“这是了痕呐?这才几年没见呀,怎么长那么大啦。”
了痕害羞的笑了一笑,恭敬道:了痕都几百年没有好好见过二位姑姑了,自然是要变化几分的。虽经年未见,但无论这漠沙姑姑这体态如何变化侄也都是能认出来的。”
我琢磨了一下这话语间的含义,彼时笑意僵在了脸上。
我自幼便被老狐狸的评价为,虽而灵动,智貌亦佳,却粗枝大叶,不善风月。而比起我的不善风月,这了痕侄儿红尘皆般的不解风情便是更有甚者而无不及。他与那活泼可爱的花妹虽为堂氏承接了同一血脉,但这性子确实天壤地别。花妹善外,他便十分向内。花妹修灵折腾的让二表哥心力交瘁,他便刻苦钻研从不让人担忧。花妹不爱读书喜欢热闹,他便喜欢日日去那千佛洞里看书舞墨,最喜清净。年纪虽,出口成章通文达理才华横溢。但这老天爷也不能将这所有优点都放在一个人身上。于是乎,我这了痕侄儿自幼便也有个毛病,就是说话不爱多加思考,十分噎死人。要是与他同为男性倒还好,若为姑娘,了痕几句下来便可将这姑娘惹得梨花带雨寻死觅活。
我抽了抽嘴角,感叹道:“虽多年未见,但这了痕的说话风格还是一往如前,从未退步啊。”
了痕羞涩拱手道:“姑姑过奖了。”
素禾许是听不下去了,将那礼物递给了痕,示意他登记在册。了痕打开盒子见到里面五光十色的宝石腰带,感叹道:“素禾姑姑的手艺可真是巧的很,这宝石难嵌,很费心思,虽比敦煌窟的绣娘差了几分,却也是极好的。”
我见素禾的嘴角难得的也抽了一抽。
了痕接过我递过去的礼物,打开盒子见到里面的物什,十分惊喜。“这不是尽欢坊《万古宝鉴》上面记载的往生珠吗?漠沙姑姑好大的本事,竟从妖界弄到了这个。”
而后又向我剧了一躬。“父亲垂涎此物已久,却迟迟找寻不到成为除了年纪以外的第二大心病,漠沙姑姑达成父亲心愿,了痕替父亲谢过姑姑。”
一席话听的我云里雾里,不是甚解。5s但直觉告诉我仲茶拿给我的这颗珠子定是大有来头,我一边感叹苦茶的深有远见,将此物替换了我的香油夜明珠,一边心虚的抬手将了痕侄儿扶起。
“好说好说,侄儿客气了。”
侧脸却见一旁的素禾隐约脸色有些不对劲,送完礼物回了座位接着看表演时也只是奇怪于素禾没有再和我说话,也只当是她醉心于那美伦美央的歌舞,便未多想。在一旁昏昏沉沉的看完表演,吃了宴席,又听了大表哥二表哥的轮番捏架子的总结后,这前前后后忙活了大半个月搞得奢华隆重无比的千禧宴总算有了了结。
离开很意外的没有看见仲茶来送我们,反而是我精致的二表哥墨夷楼歌走了过来与我们道别。
今日宴席上他给大表哥贺了一个百鸟朝凤的把戏,用那自己灵力幻化出了成千上万只金光灵雀飞舞环绕在大殿之内,那金雀金光闪烁下二表哥又吹起了自己擅长的笙箫之音,一向擅长舞技的二表嫂墨夷笙宁在那般情况下也为大表哥寿宴献上了她名满大漠的敦煌飞天舞。他们夫妻二人一舞一笙,伴着那漫天飞舞的金雀真真俊郎美人般配不已。
不过,虽然美则美矣,我也不会忘记我那看似正经的二表哥自我记事起便是如何用那金雀捉弄我的。所以看到二表哥身边钻来钻去的金雀时,我还是下意识的想躲一下。
二表哥眼疾手快的逮住了我,似笑非笑道:“漠啊,表哥好心过来送送你,你怎么一见到我就跑呢?真真让表哥寒心。”
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怎会,表哥您多想了。”
二表哥满意的笑了一笑,抚了一下手边的金雀的毛,挑眉对我道:“听了痕那子说,你这次给大哥送的礼物是往生珠?仲茶那子费尽心思心思才从魔界得来的宝贝我还以为他是要干嘛,结果竟是你要送给大哥。什么时候你对我有对大哥一半的心思,那我也就知足了。”
本在一旁干干站着不想说话的素禾闻言,忽然转头难以置信的看了我一眼,我被她吓了一跳,又不知她是何意,只能大眼瞪眼的也看着她。素禾眼神难以言喻,和我对视半晌后,她生气的转身离开。
和仲伯伯还在里面与大表哥说话还未出来,按理来说我们是不能先走的。素禾向来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今日罕见这般发脾气不顾他们竟然先走,我愣了一下,随即追了上去。
二表哥声音在我后面懒洋洋响起,“孩子啊,总是这般沉不住气。”
我真真不想搭理一旁看热闹的二表哥了。
素禾走的快极了,我追着她一路的跑,出了宫殿在那敦煌窟人群拥挤的地方总算拉住了她的衣摆。
“素禾!他们都还没出来呢。”我急忙道。
素禾罕见的沉着脸,被我拉着衣摆止住脚步,却也不睬我。
我不解的问她:“素禾,你这是怎了?”
素禾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让仲茶帮你找往生珠,你为何不告诉我?我与你日日在一起,还一直为你的寿礼担忧,你明明有了打算却还要装作拿不出礼物的样子,将我瞒得如此严实,漠沙,你什么意思?”
我目瞪口呆的望着素禾,因没想到素禾会因为仲茶给我这珠子做寿礼而误会至此,也没想到素禾误会后竟这般生气,所以一时之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等我想好如何来和素禾说清楚的时候,素禾已经不耐烦的甩开我的手拂袖而去。
敦煌窟内人潮涌动车水马龙,披着纱丽的女郎香气扑鼻,敦煌窟外城不比内宫,她那白色繁华的裙摆不一会儿就没了踪迹。我便寻几处找不到,正在四处茫然无措时,忽而听见有人与我道:“漠姑娘,你在这里作甚?”
转头一看却是二表哥身边的贴身护卫莫失。
我大喜之下赶紧求助莫失,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莫失抱着双臂听我说完,低头思索几许,道:“禾姑娘不是那样气的性子,先莫急,我刚才好像见有一人像是那禾姑娘,却是往出敦煌窟的结界处走去了,我们分头寻寻总会找到的。”
我闻言便往那来的结界口去寻,敦煌窟结界的入界通行石门有数个,实在不知素禾会向哪个走去,转头时却见理我约莫二十丈的通行石门那里飘过一片白色的衣角,于是我立刻奔了过去。进敦煌窟的通行石门十分困难,但出去却十分容易,守灵护卫不会阻拦。我一抬脚便踏出了石门结界,金光一闪间我拉住了那片衣角,待视野清晰后才发现了认错了人。被我认错的那位大娘一副被歹徒轻薄了的模样瞪了我一眼然后离开,我转头重新回敦煌窟,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通信灵牌,虽然施咒开启了结界,那守灵护卫见我出示不了通信灵牌,大刀一挥就将我推了出来。
我被推出来摔坐在了柔软的沙子上,心里无比惆怅。
从前每次来敦煌窟,要不然就是由苦茶带着,要不然就是表哥和仲伯伯带着,自己还真的从未单独来过。这一下子落单,真真是十分的不便。想来素禾虽现在还是生气,但按照她的性子想必气完也就会立刻回家,根本不会让和仲伯伯担忧。反倒是我,一时着急竟什么都没好好想明报马虎的闯出敦煌窟结界,现在倒好,这敦煌窟结界外的另一边我从未来过,如今这般情况只能自己回去了。
我使了灵术本打算腾多云到那半空去勘探一番这边的地势方向,不料这敦煌窟的结界中有一咒语,来此之人除非有那通行玉牌可以腾云,不然这百里之外无那玉牌则只能步行,这敦煌窟所在之地地势凶险高踞,此举便是避免平凡之人不心闯入周围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使了好几个腾云咒都无法运灵,无奈之下只能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步行着找路回去。
我跟着几队从敦煌窟结界内出来的人马走了几段路,弯弯绕绕之间竟也走出几分熟悉之感,又往外走了几段路天色愈发暗沉,我和那队跟着的人马告别后越过几片山丘,看着天上七星的走向终于绕道一片巨大的悬崖戈壁周围,这片戈壁是回束沙镇必过的地方,由于此地地势比较凶险道路弯折总有行人绕不过去,于是它便得了个名字叫“魔鬼岩”。幼时贪玩,仲茶带我出来玩耍时误入了这片魔鬼岩,我们便是在此地遇到了蛇窟凶险之下侥幸逃出。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来过此地,时隔那么多年再一次来到这里还是孤身一人,心里也总是有点发毛。
但无论怎么样,这总是要过魔鬼岩的。我咬了咬牙,掏出随身的火折子打鼓足勇气打算穿过。魔鬼岩顶上密不透风,里面却弯弯绕绕,循着记忆里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寻到了当初的方向,大漠好像起风了,魔鬼岩外面的石壁被卷过来的沙子席卷,发出轻微的声音。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进来的路传来十分不一样的声音,细细一听发现是许多人匆匆的脚步之声,脚步十分匆忙,似乎是在追赶什么人。一阵刀剑强烈撞击后,似乎被追赶的那人匆忙间逃入了魔鬼岩,我听见蹒跚的脚步声进了魔鬼岩,下意识的便把火折子灭了然后躲在了一块石壁后面。那人好像受了伤,呼吸粗重十分不匀。跌跌撞撞间那人脚步声竟然离我越来越近,似乎离我不过几尺距离一般。我屏住呼吸往后退了一步,怀里的火折子不心掉了下去,发出闻不可见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暗叫不好,赶紧注意那边的动静,却发现那人瞬间没有了声音,甚至气息也全无。我的视野一片黑暗,过了许久,我缓缓弯腰想捡起地上掉落的火折子,不想伸手刚摸到火折子,霎那间剑影的气息向我袭来,我立刻躲避出手,狭的通道在我与那人的纠察间越发拥挤,那人的刀剑速度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但就是剑气逼人十分难缠。我在这空间内施展不开拳脚步步进退间落了下风,正打算放出灵咒吓退来人时,忽然双手被人握住牵制,下一刻天旋地转间后背撞到了了一个不算十分坚实的胸膛。
喉咙贴上了一抹寒冷的冰凉,那人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如他架在我喉咙下的剑一般冰冷凌厉。
“你是谁?又是谁派你来的?“
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他紧贴我后背的胸膛里“咚咚”的心跳。明明是他现在挟持了我,但我是觉得他比我紧张很多。
“我……”
我刚想和他解释我是过路打酱油的,他听见我的声音却即刻打断了我的话。
“你是女的?”他不知为何有些疑惑,我默默在黑暗之中翻了一个白眼,却又听他道:“除了十七孤外,我还真没见过另外的女刺使。若是平常与你玩玩也无妨,可是今天,爷我实在没空了。”
感觉喉咙上的那抹冰凉力度加大,似有立刻割穿之感,我立刻唤出身上随身灵针,黑暗中十针齐发,向我背后那人刺去,十针分别刺入了那人不同穴位,其中一针刺入了他颈上能陷入昏迷的风池穴。我心中默数了三下,啪,那人果然就被我轻松放到了。
甩了甩被那人捏的发麻的手腕,我弯腰拾起火折子打着火,凑近了地上昏迷的那人。那人穿了一身白衣,衣裳的样式并非大漠之装扮。我将火折子靠近了那人的脸,意外的发现这人长得十分好看,鼻梁挺直,星目薄唇。虽没有二表哥那样的精致倜傥,也不似那般的面如寇玉,却也能和仲茶一较高低。许是刚才经过一番与他人厮杀的缘故,他身上脸上皆是血迹斑斑。
我寻了一圈也没找到任何可以束缚他的东西,便将他的腰带扯了下来将他捆了个结实,然后又我随身的灵针从他身上唤了出来。扯了这人的一块衣服细细擦干净每一根收好,然后蹲在他旁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脸想将这人唤醒问话。
我戳了他好几下,那人终于浑浑噩噩的醒了过来,我松了一口气,正欲开口问他,却见他眼神朦胧不清的看着我,然后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哭腔唤了我一句。
“……娘亲……”
火折子从我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我瞬间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