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凡人百年一世,却并非百年一轮回。我不懂阴界轮回的法规,但整整五百年,哪怕我游历五湖四海,八荒六合,我都不曾感受到一丝柒柒的气息。
我安慰自己,我如今的法术还无法全部掩饰住身上的妖气,我现在还不能接近她,找不到她也好。
五百多年来,除了寻找柒柒的转世,我就只有一个念头,修行。
我要变强。
不论是什么妖术道法,甚至是邪魔歪道,只要有助于我提高修行,我都愿意尝试。
当年我的软弱与无能,让我失去了柒柒。
若还有下一世,我不能重蹈覆辙。
这一世,我要许她完整幸福的一生。
一季花开,一季雨落,百年轮回,百年再生,我竟是一天一天数着日子过的,因为每一天都可能是我找到柒柒的一天。
一天,两天,三天…
一月,两月,三月…
一年,两年,三年……
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时间的钟声敲得缓慢,柒柒的气息久久不至,我的心渐渐死寂下来。
我终于懂得柒柒那七年挠心挠肺的思念与痛苦。
我只是妖界一只普通的松鼠精,我的年岁上限也不过千年,这五百年,我像是过了一生似的。
五百四十七年后,我终于感受到了柒柒的气息。
但上天似乎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五百年我才等到柒柒的一次转世,而她的转世,竟是一个男子。
白狼劝我,转世虽轮回的是灵魂,但身体改变,记忆不再,生活境遇不同,性子也会不同。他曾问我,这样的人还会是我的柒柒吗?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我还要吗?
我只知道,不论柒柒变成了怎样,我只想再见她一面。
五百多年来,增长的除了我的年岁与修为,还有我对柒柒绵绵不尽的思念。
我对柒柒除了思念,又何尝没有愧疚。我的无能,年少的不羁,不愿修行,毁了当初陪伴她一辈子的承诺,害她神思受损,在她弥留的那几年,我不在她身边,甚至在她死前,不曾牵一下她的手。
我的柒柒,抱憾而终。
这种思念与愧疚,偏执成狂,险些将我吞噬。
我见到言七时,他十五岁,面庞清瘦,清秀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白皙。微凉的春风里,竹叶摇曳间,他穿着一身长长的青衫,端端正正地坐在石凳上练字。
我扣了门扉,他转头看向我,放下毛笔,眸子里盛着温和的笑意,“你是何人?”
我的眼眶瞬间湿了。
他的面庞与柒柒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他的下颚更尖,五官偏硬朗,眉宇间展现几分少年的意气。
我回答,“洪伟。洪水的洪,伟大的伟。”
言七笑了一下,“我叫言七。谏言的言,三七的七。”
他站了起来,走向我。他身子弱,走得很慢,但不显慌乱,沉稳有度,像极了当初柒柒重病时的样子。
“你有什么事吗?”说着,言七开了木门。
看着柒柒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其实已别无所愿了。
我笑了一下,声音喑哑,“你直接开了门,不怕我是坏人吗?”
言七扶上了木门,抿唇轻笑,“只是一扇木门,防我这种身子弱的还行,防别人恐是不行。你既然有礼扣门,我自当不能失了礼数。”
“你不是本地人吧?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家乡涨了大水,父母亲人皆遇害,只剩我一人。我逃难至此地,想在此地谋个生计,所以四处问问。”
言七微微睁大眼,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添加一分愧疚之色,“抱歉,问起了你的伤心事。”
我笑了,淡风轻道,“无碍。天灾人祸,本也不是谁能控制的。不需要怨天尤人。”
“你要是想找活计,明日我可以找李家大叔问问。”
言七打量着我身上的穿着,见我身无长物,连包袱都没带,提议道,“你若不嫌弃的话,今晚可以在我家借宿。我家就我一个人。”
他依旧是这幅热心肠。
我笑了笑,“自然不会嫌弃。多谢言七。”
后来,我进入了武馆,做了一名武师。
自此,我在瀛洲定居。闲暇时,我常去找言七聊天,下棋,读书。他喜爱弹琴,我便会在此时舞柒柒当年教我的剑术。
言七自小体弱多病,与姐姐相依为命,姐姐嫁了后,他便一个人生活。他姐姐害怕自己村妇的身份被揭穿,很少回来。同龄人觉得他晦气,看不得他病恹恹的样子。所以他并无亲近的好友,一向独来独往。
但十五岁的少年,怎么可能真的喜欢孤独,不过习惯罢了。
日子渐渐过去,我与言七慢慢熟识,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我现在能够掩饰住自己身上的妖气,但他这一世身子孱弱,我不能让他受到妖气影响,只得不时离开他一阵。
十五岁时,言七已和十七岁的柒柒一样高,这几年他身子抽长了不少,现在只比我矮小半个头。我一低头,就能和他的鼻尖碰上。
每回言七专注地读书时,我会不自觉看着他的侧脸发呆。
有绮念吗?
以前没有,这几年终究还是有了。
两年前,我下山归来,他撑着一把纸伞,踏过泥泞的田埂,身姿挺拔,嘴角扬起,眼中带着温润的笑意,向我走来。
我背着两个装满了草药的背篓,手上还提着两只兔子和一只野鸡。
“我来帮你背一个。”言七坚持接过我的一个背篓,我只得递给他,但兔子我是怎么都不愿给了。
他抿唇笑了笑,背上药草篓子,晃了晃,说了声,“还挺沉。”
我本担心他背不起,却见他背依旧挺直,面色如常,甚至比以前红润了一些,想着男子这点担子应该是担得起的,便没说什么了。
我走了两步,言七几步走近了我,一把油纸伞打在我们两人的头上,“抱歉,走得急,只在家里找到一把伞,我们一起吧。”
我凑近了言七,与他紧紧地并肩,“没什么,再多一把,我也没手提啊。”
言七清秀的侧脸俊雅,他嘴角扬笑,长长的睫毛动了几下,看向我,温润的眸子泛着光,“也是。”
他的笑容太过明媚,恍惚中,我似是看到了柒柒。
但我知道,她是他,他却不是她。
他的肩膀不时摩擦着我的肩膀,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灼热的气息,带着清新的药草香。
一时之间,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久违的心跳。
没发生什么大事,一个笑容,一个擦肩,一次同伞,我喜欢上了言七。
似乎很没道理。但我自入了凡界,有了凡人的喜怒哀乐,才发现他们的世界有太多不合理。感情为最。
感情这东西,本身就讲不得道理,否则我也不会执着几百年了。
自此,两人独处时,我会不自觉想亲近他,坐得近一点,身子靠近一点,写字的手挨近一点。他信任我,欢喜朋友的陪伴,对这些亲近并无觉得不妥。
只是,他如凡世间大多数男子一样,欢喜女子。
曾有一个叫巧儿的闺女子,没有山村妇人的粗鄙,小家碧玉,精通书画,言辞谈吐皆是上乘,她是言七夫子的女儿。
这位巧儿姑娘是言七难得提到的人,他们偶有交谈,但我看得出这位言七和巧儿姑娘相处时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我心里虽感愤懑,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有一日,我忍不住直接问了言七,“言七,你喜欢那位巧儿姑娘?”
言七思索了一下,说,“巧儿是位好姑娘。”
“但我配不上她。纵是夫子看重我,也不可能将他的掌上明珠嫁与我。”
我像是被灌下一碗烈酒,又涩又辣,我干干地牵起嘴角,“我不过问你一句是否喜欢她,你就联想到娶她了。看来,你对她还真有些心思。”
“不是。”言七急急地否认了,脸颊上慢慢爬上一丝红晕,“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我摩擦着金色的剑鞘,视线聚焦在剑鞘身上,像是被手上粗糙凸起的触感吸引住了。
“我只是喜欢有朋友的感觉。”
“有我不够吗?”这话我脱口而出。
轻咳一声,我又道,“跟个女子做朋友,别人不当你心里有鬼才怪。”
说这话时,我自己也有点心虚。
言七奇怪地看向我,“为何不能与女子做朋友?男子也好,女子也好,皆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若是志趣相投,为何不能做朋友?她是个很有思想的女子,也是难得能和我说上话的同龄人。”
我的心里越发堵得慌,不冷不淡问了句,“你觉得她与你志趣相投?”
“在诗书词画与人世之道上,我们能聊几句。她比之夫子,想法更为开明,性子也跳脱,并不如传说中这般娴静。”
我突然站起身,拔剑出鞘,行流水般地耍了一套剑法。
言七的手搭上身前的古木琴,指尖勾挑,宛如幽泉奔溅般的乐声腾腾而来,忽如嘈嘈骤雨,忽如潺潺溪水,最终飘散在微凉的清风里。
一剑舞毕,琴声止。
我心中繁乱的思绪总算停了下来。
我看向言七,说,“言七,你很好,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人。”
言七一直静静地看着我,忽而,他扬唇一笑,“谢谢。红尾,你也是。”
他喜欢女子,我便帮他得到那个女子就是。
总归,我也不能亲近他。他的身体若是沾上了我身上哪怕一丝的妖气,都会受不住。
我从无性别的概念。修行时见白狼的男子扮相挺飒,我便变了男身,后来就习惯了。当初从老虎势力下抢领地时,我还变过女身逃跑。见魂爷长得美,我变的男身追求她,若我早一步见到她身边那位俊美的公子,说不定我会变成女身去追求他。
我喜欢上了柒柒,柒柒是女子,所以我定的是男身。
言七是男子,我依旧喜欢他,却变不回女身了。
性别之定,只有一次。
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老天故意想分开我与柒柒,所以让她转世成了男子,这样我和他也就断得干干净净了。
言七喜欢女子,我变不了女子,我自不会强迫他。
但我不会离开他。前世我的心愿便是让她拥有完整幸福的一生,此生亦然。我做不到的,别人若能做到,我认了。
我要尽我所能帮助言七,看着他中举及第,光耀门楣,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一生顺遂。前世无法亲眼看到的,今世我一定要帮言七达成。
凡人的一辈子,其实不长,就几十年,虽然等待柒柒的那些年过得漫长而煎熬,但能陪伴言七过完这几十年,我心里是愉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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