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意逼身。
步生莲轻轻挥动手中的刀,舞出朵朵莹白的莲花。天空仿佛笼罩了一层花影,虚幻、朦胧、美丽。在江横的印象中,这是一幕难以忘却的画面,即使过了很多年,经历过很多战争,他依然无法忘记那个站在花影下儒雅的粗犷男子,以及身上沁出道道血痕与红衣融为一体的高傲女子。
“自从知道他,我就一直想要试试,”步生莲挂着和煦的笑容,“能不能挡下他的剑。”他的眼神冷漠却深情,凝望着包裹在血色中的景淳,缓声说道:“你看,我成功了呢。”
花影渐渐散去,天空又回复清明。那些人还是站在那里,没有移动,没有说话。步生莲的神色很欢喜,像得到了糖果的小孩,天真带着温和。落在江横的眼中,那般可恶。少年双手握拳,说不出的难受,景淳身上全部都是猩红的血,她穿着深红的衣衫,看不大出来。可是厚重的血腥味伴着微弱的细风,刺激着他的鼻息。他终于知道,景淳真的不是无所不能的。可能她真的很强,终究不是最强。
江横是一个很平凡的少年,他在山中打柴、采药、捕猎,偶尔会去私塾听课,听着夫子晃着花白胡子有气无力的说教;偷采隔壁老爷家门口大树上的青枣,被管家拿着扫帚打出屋门暗骂一声“没教养的小畜生”;经过村里有名的热心媒婆张大姨的介绍娶一门算不上出色的媳妇,然后生个小孩,在小孩六岁的时候传授他打柴、采药、捕猎的技巧,然后一代代传下去,都是山里不开眼的少年郎。如果没有在遇到昏迷的景淳,没有鬼使神差地带她回家,他会继续那种平凡的日子直到老去、死去。
少年皆轻狂。他不愿意过这样无趣的生活,所以捡到景淳是他最幸运的遇见,拜她为师是他最明智的选择。他的修为很低,堪勘不过凝液初期,放在这里根本不够看的。可能连他身旁的筝筝都要比他高明些。可是,他是与景淳最亲近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有资格、也有必要阻止步生莲接下来的举动。
步生莲温柔地抚摸着那把庞大的刀,然后温柔地看看流血的景淳,许是先前真元耗费的原因,他此刻脸色有些潮红,竟有些邪魅的意味。景淳愣愣地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尽是不解。他挡住了“两道”符,明明不可能有人能够挡住那记绝杀。伸手触摸自己身上蔓布的伤口,像小蛇一样一条一条的,洁白脖颈上开裂了无数口子。很像凌迟的手法。
就是“凌迟”的手法。
藏在符纸里的那道剑意,名字就叫做“凌迟”。
步生莲没有硬挡下那道剑意,而是用了某种方法,将之反弹到了她的身上。怪不得他有恃无恐,他根本不必挡下,事实上,也没有人能够挡下,“凌迟”很钝很慢,但是很狠很厉,她不止一次见过“凌迟”造成的伤口,这却是她第一次切身感受,真的是非常疼痛。
传闻西海有一种果子,一百年开花,四百年结果,一树只结四十九颗,经雷电生劈而不坠,遇暴雨倾袭而不伤,药浴其中,能强横肉身强度,隔断气息,名曰“往生”,也称——魔族圣果。
五百年一轮回的果子,自然不可能会让所有人都有机会享用,更何况是奢侈的肉身药浴。那么就只有其中几个有身份的享有这个资格,比如传说中那位妖魅无双的魔爵大人。
符纸中藏的“凌迟”剑意几乎完美,但依旧有缺点,那就是距离。它所能达到的距离只有七米,接触不到气息就会反弹。景淳与步生莲之间正好七朵莲影,可以说正好七米,景淳算的很准,唯独不曾想步生莲没有活着的气息。纵使她再怎么猜测,也没有想到,刀域神剑的二当家、三年前击退魔帅的传奇男人,是魔族尊爵。
她直直地看着步生莲,他朝着她笑,邪魅的神色越加明朗。世上最美丽的两个人,一位是东方雪原的郦莘妖后,一位是魔族的尊爵大人。仔细看他慢慢回复的最初样貌,当真是美得不像话。她轻轻叹息,终究什么也没说。只要她开口指出他是魔尊,不论真假如何,那些自诩的正道人士必然会拦住步生莲,说不定还会引出皇宫中的几位,她定然可以无恙。只是,她的高傲不允许她这么做,更何况在她看来,这里的所谓的大人物并没有资格剿杀一位魔尊。
不出意外,那个红衣服的女人会死在步生莲的刀下。那些大人物迅速做出判断。初见她使出“回旋步”时,他们以为她是传说中来自南海的那个女人,可是那个女人承自洞天福地,招式间难免会表露,可是这个红衣服的女子明显不会任何洞天福地的招数,而且她的招数都很生僻,至少在场的人没有见过。而且她居然藏着“两道”符这种至宝,很像家里人拿给她护身的,若是她真的只有表面上那么年轻
头戴斗笠的姑娘抱紧了怀里的包袱,斗笠下的眼神有些迷惘,还有些细微的不知所措。她是公认的天才,被七子收为关门弟子,自有她过人之处。所以她能够以很澄澈的视角去看,所以她看的出来那个姑娘已经是强弩之末,所以她看的出来她真的同自己一样年轻。如果今日她不必死去,那么她一定会成为她最大的追逐目标,可惜没有如果。她忽然想到,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是以这种方式失败,然后死去?
此刻,步生莲和景淳对望着,眼神说不出的深情。他们之间,距离七朵花影。
景淳有些无奈牵强地笑着,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
步生莲很客气地躬身,回答:“因为您对他们真的很重要。”
听着他尊敬的称谓,景淳并没有多吃惊,只是眼神中最后一缕侥幸也荡然无存。既然猜到了她来自哪里,既然重伤了来自那里的她,他怎么可能会放她活着?她低下头,卷起深红的衣袖,看着手臂上皮开肉绽的伤口,悄悄吸着凉气,凌迟是缓慢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流逝,伤口会逐渐绽开,最终破裂;出血量很小,恰好保证能够死去。步生莲不愧号称有史以来最危险的魔爵,这般耐心与算盘,这怕魔帅也比之不起。
天空适才下过的雨,此刻已然放晴。雨后初霁,白亮的光打在地面的花影上,交相辉映,好不热闹。
步生莲隐在日光那头,景淳落在日光这头,彼此对望,好像缱绻多年的恋人,一朝分别或者一朝遇见。忽略景淳身上细碎的伤口,忽略步生莲比她美丽得多的面容,他们真的很般配。
他似乎思考了半晌,说道:“即便我不动手,您也不过能僵持半天。”
景淳点头,“那你帮我解脱吗。”
虽是疑问句,却是笃定的语气。伤口在慢慢绽放,妖异如红花。她不准备挡了,步生莲接下来的刀,对她而言,真的算一种解脱。
步生莲再次躬身,“接下来这一刀,是我从兄长处习得,对于现在的您来说,怕是太过沉重。”
他的兄长,便是西浦的主人,“神剑”罗天阴。他的招式,可想而知的强大。那个女子的后果,可想而知的悲惨。
“但是,”他轻舔下唇,继续说道,“您理所当然承受最强的招数。这是我对您的尊敬。”
在别人看来,步生莲此时动用大招显然有些无谓,也有些不耻,总以为他与那个红衣女子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保证人家必须死亡,以至于在她如此虚弱的情况下都要一击绝杀。景淳知道,他的话很诚恳。他一直很尊敬他们这些人,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尊敬和怨恨。他愿意不惜一切杀了她,不管什么代价。
体内的真元在点点溃散,她却好像没有知觉一般,冷静淡然。那边儒雅的男人举着粗犷的刀,拢起平整的袖口,身子微侧,衣袍随风轻扬。罗天阴是公认的最强的剑者之一,步生莲是皆知的最强的刀客之一,最强的刀客用最强的剑者的招数,在场的人很难想象,这一刀落在自己身上,会是哪般惨状。那个女子虽说不怎么美丽,但终究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强大的女子,马上就要香消玉殒了,这些有些年纪的人不免有些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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