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在市中心一栋高档写字楼里进行。
等待叫名字的时间是最难的。郑嘉琰很紧张,他说服自己不顾母亲反对,报考飞行员的最重要理由是:先试试,八成是招不上的。就算招上了,也能反悔不去。可当他顺利通过体检,来到面试环节,感觉长征路走到一半,却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招不上时,心跳开始加速跳动了。
陈磊结束面试走出来,撇了郑嘉琰一眼,神情颇有些耐人寻味。这时有人大声叫他的名字,轮到他了。
郑嘉琰整理了下外套,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一进门,郑嘉琰就怔住了。
一张长桌后面坐了三个面试官。正中央那个虽然微低着头,但郑嘉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天在机场遇到的机长,诺南航空总飞行师,顾启华。
顾启华抬起头,两人目光相遇,顾启华嘴角露出一丝并不热情的笑意,像是在说:果然是你——报名表上有籍贯和学校的信息,范围大大缩小了,如果顾启华对他的印象,如同他对顾启华印象一样深刻的话,这不难推测出来。
坐在顾启华右手边的人率先提问:“郑嘉琰,你好,欢迎你报考诺南航空。能说说你报考飞行员的初衷吗?”
一个老套的问题,郑嘉琰想。他面试经验有限,但这样的问题还是有准备的。面试官大概愿意听一些赞美这份工作之类的话,但今天他们一定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他真想干脆对顾启华说,是因为你,但却灵机一动说出了一个没有准备过的答案,“初衷,是我女朋友建议我考的。”
他没说,其实连报名表都是她帮我填的。
三名面试官面面相觑,都笑了。
看起来这是个不错的回答。
“飞行员的工作看上去很光鲜,实际上劳动强度很大,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比如我们顾总,今天凌晨一点才落地,到家两点,现在又来主持面试。飞行过程中,我们要经受高空缺氧、气压降低、倒时差、熬通宵、作息不规律的考验,你认为你能够承受吗?”
对这些,郑嘉琰毫无了解,沉吟片刻后,他答道:“良好承受力的基础,我相信来自两方面,一身体,二心理。”
“身体方面,如果医生认为我身体适合飞行,我相信我就可以。我想这也是为什么需要严格体检的原因。这份工作事关生死,需要医生客观的专业判断。主观上来说,我热爱运动,我相信运动有助于我保持良好的身体状况。”
“心理方面,我经历过残酷高考的洗礼,表现还算不错。那是一次又一次对心理极限的挑战,我不是天才,我只是比别人付出更多,承受更多。”
面试官们似乎意犹未尽,等着他继续讲下去,郑嘉琰想再讲两句,但一时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三个问题,就像你说的,飞行工作事关生死,你是否想过哪天你可能会身处险境,你认为自己具备在危急时刻,沉着冷静,力挽狂澜的能力吗?”
想过,不止一次的想过,父亲是怎么牺牲的。母亲只说是飞机坠海,尸骨无存,对细节闭口不谈,郑嘉琰自行脑补了很多画面。
“我想过。但民航客机是目前最安全的交通工具。至于力挽狂澜的能力,我现在还没有,但你们不会让我明天就去开飞机。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想要危急时刻力挽狂澜,取决于平时的学习、训练和积累,就跟考试一样。”
面试过程还算差强人意,只是在英文回答时有些磕磕盼盼,口语不是他的强项。
从始至终,顾启华眼睛一直盯着郑嘉琰看,一言不发。
等郑嘉琰离开后,一个面试官说:“这个郑嘉琰表现倒是不错。”
另一个面试官说:“可是刚才那个叫陈磊的,说他因为聚众打架,被学校警告处分,能不能毕业还不一定。顾总您看算他通过还是不通过?”
顾启华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自己的眉心,纠结了一会儿,他说,“还记得八月底那场大台风吗?我们两架飞机737-700型飞机,因为没有绑系留绳,被风吹得移动位置,发生机翼互相剐蹭,损失了几百万。”
“当然记得。”旁边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顾启华说,“那件事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台风前一天,我收到一个大学生的计算报告,根据他的计算,在无系留绳固定的情况下,737-700型号飞机,最大可以抵抗风速21米/秒;737-八00型号飞机,最大可以抵抗风速25米/秒。事实证明,他的计算结果完全正确。”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我当时的想法跟你们现在一样,只觉得他很疯狂,所以我没有坚持把飞机停到其他机场去。”顾启华遗憾地说。
“这可真是个神人啊。”
“这个神人,你们刚见过,”顾启华指着大门的方向,“就是这个郑嘉琰。”
时间来到2004年,通过面试的消息,是在郑嘉琰寒假回家之前收到的。这让他在面对母亲时有种做贼般的心虚。当他按照诺南航空要求,问母亲要户口本、身份证去复印,准备各种政审材料时,这种心虚尤其强烈。
他打定主意,如果招飞不成,就去找家公司上班,他有信心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对母亲撒的谎也会永远烂在肚子里。
三月底的长河市,满城樱花正开得烂漫。在一个清新的早晨,杨懿激动地打来电话,“你收到录取短信没?”
“没有。”郑嘉琰心里一沉,“你收到了?”
“刚睡醒就收到了,你估计也快了。”
郑嘉琰在急切的期盼中等待着,意识到自己竟然这么希望能被录取。
那一等就是三天,明天杨懿就要去公司签协议了。郑嘉琰做着接受残酷现实的心理准备,这时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他心烦意乱地接起来。
“是郑嘉琰吗?”
“是。”
“这里是诺南航空招飞办,你今天上午有空吗?”
郑嘉琰一颗心狂跳起来,虽然等会儿有两节课,但他说:“有空!”
“你来公司,去一下飞行大楼513房间。”
“好,我马上就去。”郑嘉琰说,抢在那人挂电话前,他又问:“对不起,请问我是被录取了吗?”
“我这里看,没有。你政审没有过。”
郑嘉琰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哦,谢谢。”他挂断了电话,感到被一股失望的洪流所淹没。
政审没通过?一定是因为受到学校严重警告的关系,他这样想,再次感到怒不可遏,卑鄙的陈磊,我就要被他毁了。他一点也没心情去航空公司,但最终他还是去了。
上次追赶他和欧阳梦凡的那个保安拦住了他。他显然以一名优秀保安自居,总是尽力拦下他想拦的人。当郑嘉琰说明来意后,他不得不放行,但用最凶狠的眼神警告他别再搞鬼。
郑嘉琰站在飞行大楼513房间门口,看见门上一块铭牌,写着“总飞行师”四个字,倍感惊讶。
他敲门进去,见到了顾启华。
“请坐。”顾启华放下手里的一份文件,“郑嘉琰,你的体检、面试和大学成绩综合评定在所有报考学生中排名第一。但是你政审没有通过。因为你被大学严重警告处分过,原因是聚众斗殴。”
郑嘉琰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行使总飞行师特权,破格录取你。”
意识到顾启华想要帮他——也许跟他那次准确计算出飞机抗台风能力有关——郑嘉琰感到激动的汗水从手心里渗出来,他屏气凝神,等着顾启华继续说下去。
“巧合的是,被你打并且告发你的人陈磊,正好在我们录取候补名单里。他说你可能拿不到大学毕业证。你知道,如果你毕不了业,航空公司就没法跟你签订劳动合同。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候补?那意味着陈磊未必招得上,这对郑嘉琰来说,无疑是种安慰。
顾启华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地说:“陈磊说他被你打成轻微脑震荡,骨裂,但我问过体检医生,他的体检除了体重超标,没有上述问题。”他顿了顿,双眼如电地盯着郑嘉琰,“他是不是在撒谎?”
原来顾启华叫他来是为了问这个,郑嘉琰感到一种掌握陈磊命运带来的快感。
他想告诉顾启华,那份验伤报告是陈磊伪造的,即使顾启华不相信,也会在他心中种下对陈磊怀疑的种子,对一个处于候补名单上的人来说,这也许是决定性的。
但他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话,因为他意识到,假如陈磊最终未被录取,他一定会咬住他不放,宣称是他造成的人身伤害导致他招不上飞行员,那样他就很可能毕不了业,更别提当什么飞行员了。
他跟陈磊的命运竟然绑在了一起!
“他没有撒谎。”郑嘉琰说,但心里却意识到他们俩其实都在撒谎。陈磊撒谎是为了害他,而他撒谎是为了救自己。“我的确打了他,可能他恢复了。”
顾启华依然板着脸,让人难以捉摸他到底想听到什么答案。
“你先回去吧。如果你能拿到毕业证,我就录取你。”
“谢谢顾总。”郑嘉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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